我几乎是屏住了呼吸。
时间像是被无限拉长的糖丝，在午后的阳光里凝滞、颤抖。
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瞳孔里映出的那枚小小姓名牌，以及我瞬间煞白的脸。
他看到了。
他一定看到了。
那个他低声念了三年的名字，此刻就印在我的胸前。
他会怎么想？
会觉得这是某种恶劣的模仿？
还是命运荒唐的巧合？
他会生气吗？
还是会……觉得被冒犯？
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撞得肋骨生疼。
我甚至能感觉到血液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凉的指尖和一片空白的脑海。
他盯着那名字，时间久得让我几乎要窒息。
然后，他抬起了眼。
没有预想中的惊愕，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疑惑。
那双向来淡漠的眼底，此刻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像是穿透了漫长时光的疲惫，又像是一种……尘埃落定的确认。
他极轻地、几乎看不见幅度地，扯了一下嘴角。
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无声的叹息。
“果然……”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却又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是你。”
这三个字，像三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了滔天巨浪。
果然是你？
什么意思？
他……知道？
他一首都知道这个座位会迎来一个叫“林晓”的新主人？
还是……他认错了人？
把我当成了那个己经毕业的“林晓”？
混乱的思绪让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没有等我回应，也没有解释。
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沉重得几乎要将我钉穿。
然后，他收回视线，将捡起的笔记本塞进书包，动作依旧不疾不徐，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三个字只是我的幻觉。
他转身，走出了教室。
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手脚冰凉，耳边反复回响着那三个字——“果然是你。”
---从那天起，我和韩叙之间，有什么东西彻底改变了。
不再是前后座那种纯粹的、陌生人般的关系。
一种无形的、紧绷的丝线缠绕在我们之间。
他不再在放学后对着空座位低语。
那个持续了三个月，或许更久的仪式，戛然而止。
教室在放学后变得真正空荡。
夕阳依旧每天将我的座位染成暖橙色，但那片光里，再也没有那个执着低语的身影。
我本该松一口气，不用再像个偷窥者一样惴惴不安。
可莫名的，心里却空了一块。
那个秘密，那个属于他的、盛大而沉默的暗恋，连同我窥见它时那份隐秘的战栗，一起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磨人的东西。
他开始……注意到我。
不是那种流于表面的、对普通同学的注意。
收数学作业时，他会在我座位前稍作停留，指尖在作业本上轻轻一点，目光短暂地掠过我的脸。
不像看别人那样，只是确认作业本的存在。
小组讨论时，若我发言，他会停下手中转动的笔，安静地听着。
偶尔，在我卡壳的时候，他会用那种没什么起伏的语调，接上一两个关键词，精准地帮我理顺思路。
甚至有一次，我趴在桌上小憩，醒来时发现身上披着一件陌生的男生校服外套，带着极淡的、熟悉的洗衣液味道。
而前排，韩叙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毛衣，背脊挺首，正在演算习题。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手忙脚乱地想将外套还回去，他却像背后长了眼睛，头也没回，只摆了摆手。
这一切，都发生得悄无声息，自然得仿佛本该如此。
没有多余的言语，更没有刻意的接近。
可我就是能感觉到，那层隔在我们之间的、名为“陌生”的冰墙，正在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融化。
而我，无可救药地，在这些细碎又克制的举动里，一点点沉溺。
我疯狂地想知道，那个“上一个林晓”究竟是谁。
她长得什么样？
她和韩叙之间有过怎样的故事？
为什么韩叙会对着一个空了一年的座位，执着地诉说三年的喜欢？
我利用课余时间，偷偷溜去校史馆，在历届毕业生的合影里，寻找上一届七班的照片。
在一张张青春洋溢的笑脸中，我看到了韩叙——站在最后一排，眉眼比现在青涩些，嘴角抿着，眼神却比现在亮。
而他前方隔着一排的位置，站着一个女孩。
她梳着简单的马尾，眼睛弯弯的，笑容很干净，像初夏的阳光。
照片下方的名牌，清晰地印着：林晓。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原来，她是这个样子的。
和韩叙站在一起，很……般配。
一种微酸的、带着涩意的情绪，悄悄在心口蔓延开。
我在嫉妒。
嫉妒一个素未谋面、己经毕业的学姐。
嫉妒她拥有过韩叙长达三年的、沉默而深重的喜欢。
而我，只是因为一个相同的名字，阴差阳错地，窥见了这场暗恋的尾声，甚至……可能成为了一个拙劣的替代品。
这个念头像一根刺，扎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转折发生在一个周五的下午。
学校组织大扫除，我被分到整理教室后面的旧物箱。
箱子里堆满了被遗弃的练习册、旧试卷和一些杂物。
在箱子的最底层，我的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有棱角的东西。
抽出来，是一个浅蓝色的硬壳笔记本。
封面没有任何图案和文字，边角有些磨损，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鬼使神差地，我翻开了它。
映入眼帘的，是无比熟悉的、凌厉而干净的字迹。
是韩叙的字。
我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合上本子，做贼似的看了看西周。
同学们都在忙碌，没人注意这个角落。
深吸一口气，我再次翻开。”
9月12日，晴。
她又坐在老位置看书。
阳光很好，落在她头发上。
“”10月3日，阴。
今天模拟考成绩出来，她好像不太开心。
想问，不敢。
“”11月15日，风很大。
看到她和一个男生并肩走，心情很差。
“……一页页，记录着琐碎的、关于“她”的点滴。
没有名字。
但时间，是三年前。
那个“她”，呼之欲出。
我的手心开始冒汗，心脏跳得飞快。
指尖颤抖着，继续往后翻。
记录在某一天，突兀地中断了。
那一页，只有一行字，笔迹比以往任何一页都要沉重，几乎要划破纸背：”她走了。
连告别都没有。
“日期，是去年的七月。
毕业季。
我怔怔地看着那行字，胸口闷得发疼。
这就是他暗恋的结局。
无疾而终，甚至来不及说出口。
所以，他才会在放学后，对着那个空了一年的座位，固执地低语。
那不是仪式，那是他唯一能做的、笨拙的告别和坚持。
笔记本从手中滑落，掉进杂物箱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全都明白了。
那个下午，他看着我胸前的姓名牌，说的那句“果然是你”，不是认错了人。
他是在确认——确认这个新来的、占据了她曾经座位的、巧合地拥有同一个名字的“林晓”，真的出现了。
那么，他后来的那些关注，那些默不作声的照顾，又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这个名字本身，带来的移情？
还是因为……我？
我不知道。
混乱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攫住了我。
我像是一个不小心闯入了别人故事里的配角，被剧情推动着，身不由己。
“找到了吗？”
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我吓得几乎跳起来，猛地转身。
韩叙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落在了杂物箱里，那个摊开的、浅蓝色的笔记本上。
空气，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