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晚,跳下去。"这是裴砚对我说的话。就在朱雀门的城楼上,脚下是攻破都城的乱军。
他穿着银甲,肩头沾着血,不知道是谁的。他看我的眼神,像看一块碍事的石头。"你疯了?
"我声音在抖。腊月的风刮在脸上,刀割一样。城下是密密麻麻举着火把的叛军,
像一群噬人的蚂蚁。跳下去?粉身碎骨都算好的。他往前一步,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很大,
捏得我骨头生疼。"听话。"他的声音很冷,比风还冷,"跳下去,护城河结冰了,死不了。
信我。"信他?我看着他。这张脸,我看了十年。从十二岁跟着我爹进京,
在国子监外第一次遇见他,到现在。他是寒门学子,我是太傅家的女儿。
所有人都说我们不配。可我信了他。信他月下说"晚晚,等我出人头地,
必以天下为聘"时眼里的光。信他高中状元,却因得罪权贵被贬去边关时,
我偷偷塞给他所有体己钱时,他抱着我说"此生不负"的哽咽。
信他这几年在边关寄回的书信里,一字一句的"安好勿念","归期将近"。现在,
他站在攻破都城的叛军阵营里,穿着将军的铠甲,让我跳下这几十丈高的城楼。"为什么?
"我问他,牙齿磕在一起。是冷的,也是恨的。"没时间了!"他猛地把我往前一推。
半个身子悬空,城下的喧哗和火光冲进耳朵,我头晕目眩。"活下去!"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眼睛通红,"庄晚,算我求你!跳!"求我?用这种方式?就在我被他拽得摇摇欲坠时,
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嘶吼。"在那!别让狗皇帝的妃子跑了!""抓住她!"妃子?我?
我爹是太子太傅,忠于皇帝。可我不是什么妃子!混乱中,
我看见一个穿着龙袍的身影被几个狼狈的侍卫护着,正朝这边逃来。
是那个只会在深宫炼丹、听信谗言、把忠臣良将都杀光了的昏君!他看见我,也看见了裴砚。
昏君的眼睛猛地一亮,像抓住救命稻草。"裴爱卿!救驾!快!护朕……"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裴砚松开了我的胳膊。不,不是松开。他用尽全力,猛地把我朝那个昏君的方向,
狠狠推了出去!不是推向城墙外。是推向冲过来的追兵和那个昏君!
巨大的力道让我整个人离地,像断了线的风筝,朝着那一片混乱的刀光和狰狞的面孔撞去!
不是跳城楼。是要拿我的命,去给他要效忠的新主子,当一块垫脚石!当投名状!
"裴砚——!"我叫不出来。声音卡在喉咙里,是血的味道。身体在空中飞过的瞬间很短,
短到只够我看清他最后的表情。没有不舍,没有挣扎,只有一种冰冷的、如释重负的决绝。
然后,我重重地砸在冰冷的、铺着石砖的地面上。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地响在自己身体里。
很痛。铺天盖地的痛。但比不上心口被撕裂的感觉。"呃……"一口腥甜涌上来,
我侧头吐在地上,暗红一片。视线模糊,耳朵嗡嗡作响。
混乱的厮杀声、惨叫声、兵刃碰撞声像隔着一层水。有人冲过来,粗暴地踢开我,
追向那个尖叫着逃窜的昏君。"昏君在此!""杀了他!新帝有令,取狗皇帝首级者,
封万户侯!"利刃砍入血肉的声音沉闷又刺耳。昏君的惨叫只发出一半就断了。
一颗血淋淋的东西滚过来,停在我眼前。死不瞑目。我闭上眼,胃里翻江倒海。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沉重的脚步声停在我身边。沾着泥和血的靴子。
我认得这双靴子。去年冬天,我熬了几个通宵,一针一线给他缝的。他笑着说,边关风雪大,
晚晚做的靴子最暖和。现在,这双靴子踩在血泊里。靴子的主人蹲了下来。一只手,
带着熟悉的薄茧,捏住了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头。裴砚的脸近在咫尺。银甲上的血还没干,
他脸上也溅了几点。他的眼神很平静,像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在评估它的价值。
"骨头断了?"他问,声音平淡无波。我张了张嘴,更多的血沫涌出来,呛得我说不出话。
只能用尽全身力气,死死瞪着他。恨意像毒藤,缠绕住我每一寸碎裂的骨头。
他似乎并不在意我的眼神。伸手在我腿骨和肋骨的位置按了几下。剧痛让我眼前发黑,
几乎昏死过去。"命大。"他下了结论,松开手,任由我的头无力地磕回冰冷的地面。
"只是断了腿骨和几根肋骨,内脏应该没破。"他站起身,对着旁边下令:"把她弄走。
找个地方关起来。""是,将军!"几个士兵应声上前。粗糙的手抓住我的胳膊和腿,
毫不顾忌地拖行。断骨摩擦,剧痛钻心。我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痛呼出声。
视线滑过他冰冷的侧脸。他正看着远方。叛军已经控制了皇宫,火光照亮了半片天。
新的旗帜在城头升起。他的眼里,映着那火光,一片冰冷的灼热。那是对权力的渴望。
是我从未真正看懂的东西。我被扔进了一间破败的柴房。地上只有些潮湿的稻草,
散发着霉味。门被从外面锁上,只有高处一个小窗透进一点惨淡的月光。
疼痛像无数根烧红的针,扎遍全身。冷,刺骨的冷,从地面钻进骨头缝里。比腊月的风还冷。
我蜷缩在角落里,牙齿控制不住地打颤。血还在慢慢往外渗,染红了身下的稻草。昏昏沉沉。
每一次呼吸都扯着断掉的肋骨,疼得抽气。脑子里像塞了一团乱麻。为什么?这十年,
算什么?那些月下私语,那些艰难岁月里的扶持,
那些说好“此生不负”的誓言……都是假的吗?他到底是谁?
是那个寒窗苦读、发誓要匡扶天下的裴砚?
还是眼前这个为了攀附新主、可以毫不犹豫把结发妻子推出去送死的“将军”?或者,
他从来都是后者。只是我瞎了眼。心口一阵剧痛,比身上的伤更难以忍受。
我剧烈地咳嗽起来,牵动断骨,眼前阵阵发黑。不行。不能死。庄晚,你不能死在这里!
你爹娘还在老家。他们只有你一个女儿。爹清正一生,
若知道我死得这样不明不白……还有……裴砚。凭什么?凭什么他踩着尸骨往上爬,
而我却要像条野狗一样无声无息地烂在这柴房里?恨意像毒药,灌进四肢百骸,
竟带来一丝支撑的力气。我扯下身上还算干净的内衫下摆,摸索着,用牙齿和还能动的手,
艰难地撕成布条。借着月光,摸索着腿上变形最厉害的地方,咬着牙,
将布条一层层用力缠紧,试图固定住断骨。冷汗瞬间湿透了单薄的衣衫。每一次用力,
都像是在自己身上剜肉。但我没停。布条不够长,就再接。牙齿咬住一端,
手拼命勒紧另一端。直到把两条断腿都死死缠裹住,稍微动一下才没那么钻心地疼。
肋骨没办法,只能尽量保持不动。做完这一切,我几乎虚脱。瘫在稻草上,
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大口喘着气,每一次吸气都像拉风箱。疲惫和伤痛如潮水般袭来。
就在意识快要沉入黑暗时,门锁响了。吱呀——柴房的门被推开一条缝。
一个瘦小的身影挤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破碗。月光照在他脸上,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兵,
脸上脏兮兮的,带着怯懦和不安。"夫……夫人?"他小声唤道,声音发颤。我没说话,
警惕地看着他。裴砚的人?小兵见我醒了,似乎松了口气。
他小心翼翼地把碗放在我面前的地上,里面是半碗浑浊的冷水,
还有半个硬得像石头一样的窝头。"给……给您……"他不敢看我,"将军……让送来的。
"裴砚?我盯着那碗水和窝头。送这点东西,是怕我死得太快,失去利用价值?
"他……"我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想怎样?"小兵瑟缩了一下:"将军……将军没说。
只吩咐小的……看着您……别让您……死了。"别让我死了。多可笑。我扯了扯嘴角,
没说话。喉咙里火烧火燎,身上的伤口也在叫嚣。我伸手想去拿那碗水。手抖得厉害,
试了几次都够不到。那小兵犹豫了一下,似乎想上前帮忙,又不敢。最终,
我几乎是爬过去的,用尽力气才够到碗边。冰凉的、带着土腥味的冷水灌进喉咙,
稍微缓解了灼痛。那窝头,我拿起来,用牙一点点啃,硬得硌牙,像在啃木头。
小兵一直站在门口阴影里,默默看着。喝完水,啃完那点窝头,恢复了一点力气。
我靠在冰冷的墙上,看着门口那个模糊的身影。"你叫什么?"我问。
他像是被吓了一跳:"小……小的叫石头。""石头。"我重复了一遍,声音平静,
"裴砚……现在是什么将军?"石头低着头:"裴将军……现在是……是禁军副统领了。
"呵,副统领。一步登天。难怪。难怪需要投名状。"新帝是谁?"我又问。
石头的声音更低:"是……是原来的镇北王,赵王殿下。"镇北王……赵王赵珩。
这个名字我听过。先帝的弟弟,常年拥兵在北境,以暴戾善战著称。
对当今皇帝这个沉迷炼丹的侄子,早就心怀不满。原来是他。裴砚什么时候搭上这条线的?
在边关那几年?我闭上眼。原来,我所以为的坚守,不过是他在精心编织的网里,
扮演的一场戏。戏演完了,我这个戏里的糟糠,就成了必须清除的障碍。"石头,
"我睁开眼,看着黑暗中那个身影,"你为什么要听他的?"石头沉默了很久。
"我爹……欠了赌债……"他声音带着哭腔,
"是裴将军……帮我家还了债……他让我……跟着他……"原来如此。收买人心。
我看着他年轻而惶恐的脸,心里一片冰凉。"石头,帮我个忙。"我说。他猛地抬头,
月光下眼睛睁得很大,充满不安。"别怕。"我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虚弱的平静,
"不是什么难事。帮我……找点干净的布来,越白越好,没有的话,浅色的也行。
再找点……烧过的草木灰。悄悄的,别让人知道。"石头愣住了,
显然不明白我要这些东西做什么。"我伤口……在流血。"我指了指肋下渗出的暗红,
"不包一下……会死。" 最后两个字,我说得很慢。石头身体一抖。显然,
"别让她死"的命令还压在他头上。他犹豫着,点点头:"我……我试试。
"他像只受惊的兔子,飞快地溜了出去,轻轻带上门。柴房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和无边的黑暗、寒冷、疼痛。我靠在墙上,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胸口。
隔着单薄的、染血的衣衫,触到一个硬物。一枚小小的玉佩。羊脂白玉,触手温润。
那是裴砚刚考上状元那年,用他第一份微薄的俸禄买的。他说,玉能养人,能保平安。
"晚晚,戴着它,就像我一直在你身边护着你。"他亲手给我系上。十年了。这枚玉,
我一直贴身戴着,从未离身。哪怕是刚才被推出去,摔在地上,它也没有碎。手指收紧,
用力攥住玉佩。冰冷的玉石硌着掌心,却无法压下心口那股翻腾的、带着血腥味的恨意。
护我?亲手把我推进地狱的人,就是送我玉佩的人。多讽刺。这玉佩,
此刻像一个滚烫的烙印,烙在我心上,提醒着我的愚蠢和可悲。
外面隐约传来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和口令声。新的秩序正在建立。以血与火为基石。
我攥紧玉佩,指甲掐进肉里。庄晚,活下去。活下去,才能知道为什么。活下去,
才能让该付出代价的人,付出代价。接下来的日子,像在烂泥里挣扎。
每天只有石头偷偷摸摸送来的那点可怜的清水和硬得像石头的窝头。伤口在发炎,
发烧断断续续,整个人浑浑噩噩。但石头帮我找来了东西。几块洗得发白的旧布,
还有一小包草木灰。我用牙齿和一只手,艰难地撕开布条,沾着草木灰,
重新包扎肋下的伤口。草木灰能止血,也能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每一次换药,
都像是在受刑。冷汗浸透衣服,眼前阵阵发黑。但我咬着布条,一声不吭。石头每次来,
都显得更瘦小,眼神里的恐惧更深。有一次,他脸上带着淤青。"谁打的?"我问,
声音虚弱。他摇头,不敢说。但我知道,是裴砚的人。或许是嫌他手脚慢,
或许是怀疑他什么。他放下东西,想走。"石头。"我叫住他。他停住,背对着我,
肩膀在抖。"你爹的债,他还了吗?"我问。石头身体僵了一下,慢慢转过身,
脸上是茫然和更深的痛苦。"还了……"他声音很轻,
可是……我爹……又去赌了……又被抓了……他们说……要剁手……"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
我看着他。一个被债务和恐惧扼住喉咙的孩子。裴砚用这种方式,牢牢控制着他。"石头,
"我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如果有一天,我能出去。我会帮你。
帮你爹,也帮你。让你彻底离开这个泥潭。"他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
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覆盖。他慌乱地摇头:"夫人……您别……您自己都……""我死不了。
"我打断他,扯出一个虚弱的笑,"你看,我命硬得很。记住我的话就行。现在,去吧。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最终还是低着头,飞快地跑了。柴房的门锁重新落下。
我看着那扇门。裴砚用恐惧控制石头。而我,只能给他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
一个同样被锁在柴房里、自身难保的人,给出的承诺。多么无力。但这是我目前唯一能做的。
时间在疼痛和昏睡中流逝。窗外的月光由盈转亏。叛军已经完全控制了京城。
新帝赵珩在血腥清洗后,开始论功行赏。裴砚的禁军副统领位置,坐稳了。
他终于踏进了这间柴房。不是一个人。身后跟着两个亲兵,像两尊铁塔,守在门口。
他换了崭新的袍服,深紫色的锦缎,绣着麒麟纹。衬得他面如冠玉,
比当年高中状元时更添了几分威严和……冷酷。他站在门口,
居高临下地看着蜷缩在角落里的我。柴房里弥漫着血腥、汗味和霉变的混合气味。很脏,
很乱。他微微皱了下眉,用手帕掩了下鼻子。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却像一把钝刀子,
狠狠扎在我心上。他连这里的空气都嫌弃。"还活着。"他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我抬起头,透过散乱的头发看他。没说话。所有质问、哭喊、歇斯底里的力气,
在最初的剧痛之后,已经被恨意熬干,沉淀成一种冰冷的死寂。他踱步进来,
靴子踩在稻草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在我面前两步远停下。"骨头长上了点。
"他的目光扫过我被布条捆得结实、形状怪异的腿,"命够硬。"我依旧沉默。只是看着他。
他也在看我。目光锐利,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评估它的剩余价值。
不再是那个看"晚晚"的眼神。"想知道为什么?"他忽然问。语气平淡,
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我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指甲深深掐进手心,
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他似乎也并不需要我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庄晚,
你爹是太傅。太子太傅。清流之首。"他声音很冷静,像在分析朝局,"新朝初立,
百废待兴。陛下……需要你爹这样有声望的人站出来。"我心头猛地一沉。
一种极其糟糕的预感攫住了我。他看着我,嘴角勾起一丝极其微小的弧度,冰冷得没有温度。
"可惜,庄太傅骨头太硬。他骂陛下是乱臣贼子,拒不归顺。已经被下了天牢。"他顿了顿,
似乎在欣赏我瞬间煞白的脸和眼中无法控制的惊痛。爹……"所以呢?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所以,"裴砚俯下身,靠近我。
他身上熏着淡淡的、陌生的冷香。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如刀,"需要有人,
去劝劝他老人家。"他的目光,像冰冷的针,刺在我脸上。"而这个人,只能是你。
"柴房里死一般寂静。只有我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原来如此。他不杀我,给我吊着命,
是为了这个。用我去胁迫我爹!爹一生清正,视名节如命。他宁愿死在牢里,
也绝不会向赵珩这种弑君篡位、手上沾满鲜血的乱臣贼子低头。裴砚知道。所以,他要我去。
用女儿的命,去逼爹就范。要么,爹屈服,背上千古骂名,成为新朝粉饰太平的工具。要么,
他眼睁睁看着我死。无论哪种结果,对爹来说,都是生不如死的折磨!而裴砚,
他就能踩着岳父的脊梁骨,在新帝面前再立一功!好毒的计!好狠的心!
"裴砚……"我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沫,"你……畜生!"他没有动怒,
甚至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随你怎么骂。"他直起身,居高临下,
恢复了那种公事公办的冷漠,"庄晚,这是你唯一的价值。也是你爹活命的机会。"他转身,
朝门口走去。"明天。天牢。石头会送你去。"他停在门口,没有回头,
"好好想想怎么劝你爹。你们父女的命,都在你手里。"门被关上。锁链哗啦作响。
我瘫在稻草里,浑身冰冷,像掉进了冰窟窿。比摔下城楼那刻更冷。爹……在等我。
用他的命,用我的命,逼他就范。裴砚,你赢了。你把我最后一点活着的念想,
也变成了你手中的筹码。我该怎么办?反抗?拖着这身断骨,我连这柴房都走不出去。顺从?
去逼爹低头?那比杀了他还残忍!巨大的绝望和无助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
我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更浓烈的血腥味,才没让那撕心裂肺的痛哭冲出口。不能哭。庄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