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的夏,是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闯入这片闽南山区的。
绿,是那种泼天盖地、毫不讲理的绿。
亚热带的林木疯了似的滋长,层层叠叠,从眼前一首蔓延到视野尽头的山巅,仿佛给大地披上了一件厚重得令人窒息的丝绒袍子。
山是墨绿的,树是翠绿的,脚下刚冒头的草芽是嫩绿的,连清晨弥漫在谷底的雾气,都似乎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青绿。
军绿色的卡车像一只笨拙的甲虫,在这无边的绿意里,沿着红土路碾出的蜿蜒痕迹,喘息着、颠簸着,艰难前行。
肖天赐紧紧抓着车厢前的挡板,身子随着卡车的摇晃而晃动。
他来自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看惯了冬日的苍茫与夏日的金黄,却是第一次见识到如此浓稠、如此具有侵略性的绿色。
这绿,几乎要滴进他的眼睛里,流进他的血脉里。
空气中满是泥土被夜露浸润后蒸腾起的腥甜,混杂着各种不知名植物***与新生交织的复杂气息,吸进肺里,带着一种陌生的、微醺的力量。
同车的新兵们大多昏昏欲睡,连续几天的舟车劳顿耗尽了他们的精力。
只有肖天赐,眼睛睁得溜圆,贪婪地捕捉着车外的一切。
远处,山坳里偶尔能瞥见几簇灰黑色的屋瓦,像被随意丢弃的积木,散落在漫山遍野的绿意中,渺小得几乎要被忽略。
这就是他即将要服役的地方,地图上一个用放大镜都找不到的地方,南方无数沉默大山中的一座。
“看啥呢,天赐?
还没看够啊!”
旁边传来带着浓重鼻音的询问,是郑龙。
他靠着背包,帽子盖在脸上,声音闷闷的。
肖天赐回过头,憨厚地笑了笑:“没,就是觉得……这山,真多,真绿。”
郑龙掀开帽子,露出一张白皙、带着些干部家庭子弟特有的清傲气的脸。
他瞥了一眼窗外,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穷山恶水而己。
我爸说了,这种地方,鸟不拉屎,待上两年,跟社会都得脱节。”
坐在他对面的周志强原本闭目养神,闻言眼皮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
他比肖天赐和郑龙都要瘦削,脸色是一种缺乏营养的焦黄,嘴唇紧紧抿着,即便在休息时,眉宇间也锁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郁和警惕。
他抱着自己的行李,那是个人造革的旧提包,角上己经磨得发白。
卡车最终在一阵更加剧烈的颠簸后,喘着粗气停了下来。
“到了!
都精神点,下车***!”
带队的干部在驾驶室旁喊道。
众人迷迷糊糊地抓起行李,跳下车。
脚下是松软的红土地,被车轮反复碾压,形成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沟壑。
眼前,就是他们未来的家了——几排依着山势平缓处搭建的砖瓦平房,墙壁用石灰水草草刷过,不少地方己经斑驳脱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
营房西周拉着铁丝网,角落里立着一个木制的瞭望塔,算是这里唯一带着点军事气息的设施。
除此之外,这里朴素得像一个远离尘嚣的农家大院,甚至比肖天赐老家的公社大院还要简陋。
“这就是观测所?”
郑龙低声嘟囔,难掩失望。
肖天赐却没什么失落的感觉。
他对部队的想象本就来源于《英雄儿女》那样的电影,觉得无论条件如何,总归是个建功立业的地方。
他更多的是好奇,是那种踏入一个全新世界的微微眩晕感。
分配宿舍,整理内务,领取物资。
一切都紧张而有序。
宿舍很大,住了十几个人,都是上下铺。
肖天赐、郑龙、周志强巧合地被分在了相邻的铺位。
郑龙手脚麻利地占了个靠窗的下铺,周志强则默默选了最里面一个不起眼的上铺。
肖天赐无所谓,在郑龙的上铺安顿下来。
傍晚时分,开饭的哨声响起。
食堂同样是平房,里面摆着长长的木质桌椅。
晚饭很简单,糙米饭,水煮南瓜,唯一见点油腥的是每人小半勺炒咸菜。
肖天赐吃得津津有味,他在家时,这样的饭菜己是难得。
郑龙扒拉了几下,眉头微蹙,显然不太满意。
周志强吃得很快,几乎是将饭倒进嘴里,然后下意识地看了看炊事班打饭的窗口,那里的大饭桶里还剩着些锅巴。
饭后有一段自由活动时间。
新兵们三三两两地聚在营房前的空地上,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环境。
夕阳正缓缓沉向西边的山脊,将天边的云彩烧成一片瑰丽的橘红,而大山本身的绿色则在暮色中沉淀下来,变得深沉、肃穆,甚至带上了些许压迫感。
肖天赐信步走到营区边缘,手扶着还有些扎手的木质围栏,向外望去。
一条被脚板磨得光溜的红色小路,从营区门口延伸出去,消失在远处的树丛后。
他知道,那条路通往山脚下那个宁静的小村庄。
此时,村庄里正升起几缕若有若无的炊烟,在渐暗的天色里,像大地轻柔的呼吸。
“看什么呢?”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是周志强。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了过来,静静地站在旁边。
“看村子。”
肖天赐指了指,“你看那烟,看着就让人觉得心里踏实。”
周志强顺着他的方向望了一眼,目光却没有停留在炊烟上,而是扫过那些低矮的房屋,像是在评估着什么。
“嗯。”
他简单地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站着。
山里的夜晚来得快,方才还是霞光满天,转眼间,墨蓝色的夜幕就从山谷里弥漫上来,吞噬了远山近树。
气温降得也快,白天蒸腾的暑气消散,代之以一种沁入肌肤的凉意。
不知名的虫儿开始在草丛里唧唧鸣叫,起先是一两声试探,很快便连成一片,汇成一支喧闹而又无比寂寞的夏夜交响曲。
“这地方,晚上还挺瘆人。”
郑龙也凑了过来,裹了裹身上的军装,“除了山还是山,连个灯都没有。”
“山里嘛,都这样。”
肖天赐说。
他抬头望向夜空,这里没有家乡平原上常见的薄霾,星空显得格外清晰、低垂,仿佛一伸手就能捞下一把碎钻。
银河像一条淡淡发光的纱带,横亘在天幕之上,浩瀚,沉默,带着一种亘古不变的意味。
“山多,路就难走。”
周志强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声音低沉。
肖天赐和郑龙都愣了一下,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就在这时,熄灯哨尖锐地划破了夜的宁静。
“走吧,回去睡觉。
明天还得早起呢。”
郑龙拍了拍肖天赐的肩膀,转身向营房走去。
周志强又默默站了一会儿,才跟着离开。
肖天赐是最后一个回到宿舍的。
他躺在坚硬的板床上,身下是新铺的草席,散发着阳光晒过的干爽气味。
宿舍里很快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长途跋涉的疲惫让新兵们迅速沉入梦乡。
可他却没有多少睡意。
窗外的虫鸣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溪流声异常清晰。
他想着家乡那一马平川的麦田,想着父母弟妹,又想着眼前这无尽的大山,想着那条通向村庄的红色小路,心里充满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是离家的怅惘,也是对新生活的模糊期待。
这重重的群山,会将他塑造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不知道。
他翻了个身,脸贴着微凉的席子,在混杂着汗味、草席味和山野清气的空气里,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梦境里,是一片无边无际、流动着的绿色海洋,他在其中沉浮,耳边回响着一个闽南姑娘那清脆的、带着闽南腔调的笑声——那是他对未来,最美好,也最一无所知的想象。
窗外的星空,沉默地注视着这片沉睡的山峦,以及山峦里这些刚刚抵达的、年轻的命运。
故事,才刚刚开始攀爬它的第一座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