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的夏末,日头还带着灼人的余威,烤得泥土路泛出焦味。
程小草猛地睁开眼,鼻腔里灌满了猪食的酸馊气,混合着麦秸秆燃烧后的烟火味,呛得她狠狠咳嗽了两声。
低头一看,她正半跪在猪圈旁,双手攥着湿漉漉的猪食瓢,浑浊的猪食溅了满裤腿,黏腻得难受。
猪圈里的老母猪正哼哼唧唧地拱着食槽,浑浊的眼睛首勾勾地盯着她,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小草,快……快些倒,别让你奶看见又念叨。”
院门口传来母亲王秀兰的声音,低低的,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催促,没有半分呵斥,反倒藏着不易察觉的心疼。
程小草浑身一震,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
这声音,这场景,还有她身上洗得发白、打了好几块补丁的粗布褂子……这不是她初中毕业那年的夏天吗?
她猛地抬头,视线扫过院子。
大伯母正叉着腰站在台阶上,声音洪亮地指挥着二妹去挑水,语气里满是当家主母的强势,连路过的奶奶都笑着点头,显然对这个儿媳十分满意;不远处,三伯母端着搪瓷碗,笑眯眯地凑到奶奶身边,低声说着贴心话,眼角的余光却时不时瞟向这边,带着几分算计的精明——她最会借刀杀人,从不正面冲突,却总能让自己的孩子占到便宜。
而大伯家的堂姐程雪,穿着一件崭新的粉色的确良衬衫,手里捧着崭新的语文课本,慢悠悠地晃着步子,嘴里还哼着小曲,十足的清闲模样。
有强势的母亲护着,有爷爷奶奶偏心着,她从不用沾半点农活的边,连喝水都有人端到跟前。
再看自己的母亲王秀兰,正低着头,快步走到她身边,手里攥着一块干净的粗布,趁着没人注意,飞快地帮她擦了擦裤腿上的猪食污渍,动作轻得像怕碰疼她。
“刚从山上回来就被催着喂猪,累坏了吧?”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浓浓的愧疚,“妈没本事,护不住你,只能让你多受点累……”程小草看着母亲鬓角偷偷冒出的白发,看着她那双布满裂口、却依旧温柔的手,眼眶瞬间热了。
前世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带着刺骨的疼——录取通知书被爷爷奶奶扣下后,她哭过闹过,可母亲只是拉着她流泪,父亲闷头抽烟,没人敢替她反抗。
最终,她还是没能走进高中校门,日复一日地被圈在程家老宅里,天不亮就上山打猪草、喂猪喂鸡,白天跟着社员下地挣工分,傍晚回来还要缝补全家的衣裳,顿顿只能啃粗粮剩饭。
她的工分被奶奶收走统一支配,大多补贴给了程雪读书,给了小叔家的儿子买零食。
她像个免费的长工,在程家熬了五年,二十岁那年,爷爷奶奶为了给小叔家的儿子攒彩礼,硬是把她许给了隔壁村三十岁的屠夫张老三。
张老三满脸横肉,嗜酒如命,媒人说他“家底厚,能让小草吃饱饭”,可没人告诉她,他喝醉了就会打人。
新婚之夜,张老三喝得酩酊大醉,只因她递水慢了些,就被一巴掌扇倒在地。
从那以后,打骂成了家常便饭。
她想跑,可程家把彩礼攥得死死的,母亲哭着劝她“忍忍就过去了,女人都是这样过的”,父亲依旧沉默。
她在张家受尽了折磨,三年里怀了三次孕,可每次都因为张老三的殴打、繁重的农活和营养不良,没能保住孩子。
第三次流产时,她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血流了一地,张老三却在外屋和人喝酒划拳,连一句问候都没有。
最后一次被打,是因为她没做好晚饭。
张老三拎着酒瓶,一脚把她踹倒在灶台边,滚烫的铁锅倒扣在她身上,烫伤了大半脊背。
她躺在地上,疼得昏死过去,再醒来时,身体己经凉了 最终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弥留之际,她看到母亲扑在她身上哭得肝肠寸断,嘴里反复喊着“我的苦命女儿”,可这份迟来的疼惜,终究没能救回她。
而程雪穿着漂亮的衣服,过着她梦寐以求的生活。
想到这里,程小草的心脏像是被钝刀反复切割,疼得她浑身发抖。
无尽的委屈、不甘和恨意,混杂着重生的狂喜,在她胸腔里翻涌。
她回来了!
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初中毕业的夏天,距离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还有三天!
距离她被强行辍学、被推向深渊的命运这一次,她绝不能重蹈覆辙!
她要守住录取通知书,要读高中,要跳出程家的掌控,绝不能再被嫁给张老三那个魔鬼!
她不仅要为自己争一条活路,还要护着母亲,让她不用再忍气吞声!
“妈,我不累。”
程小草反手握住母亲粗糙的手,指尖传来的温度真实而滚烫,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却异常坚定,“您别担心,我心里有数。”
王秀兰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和眼神看得一愣。
这丫头今天怎么回事?
往常都是怯生生的,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可此刻,她的眼神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倔强和笃定。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拍了拍她的手:“快些做完活,妈给你留了半块玉米饼子,藏在灶膛后面了。”
说完,她警惕地看了看西周,见没人注意,才低着头,匆匆转身回了厨房,继续干那些永远也干不完的家务。
程小草看着母亲瘦弱的背影,眼底的倔强化作了锋利的光。
她清楚地记得,录取通知书会在三天后由村支书送来。
到时候,爷爷奶奶肯定会第一时间扣下,大伯母会强势施压,三伯母会旁敲侧击,而她的母亲,只会默默流泪。
不行,她必须守住自己的通知书!
七十年代的农村,挣工分是生存的根本,可对她来说,读书才是唯一能跳出火坑的机会。
哪怕要一边挣工分一边偷偷备考,哪怕要面对全家的反对和流言蜚语,她也绝不放弃!
她放下猪食瓢,拍了拍手上的污渍,抬头望向村口的方向。
远处的田埂上,社员们正顶着烈日干活,吆喝声、锄头碰撞声此起彼伏。
这个贫瘠而压抑的年代,对她来说,却是重生的起点。
三天,她只有三天的时间准备。
她要想好对策,如何保住录取通知书,如何顶住大伯母的强势、三伯母的心机,如何在父亲木讷、母亲懦弱的家庭里,为自己劈开一条生路。
程小草深吸一口气,空气中的猪食味似乎也不再那么难闻。
她的目光掠过堂屋门口悠闲晃荡的程雪,又想起前世那个满脸横肉的屠夫,眼底没有了半分怯懦。
前世,她像蝼蚁一样被碾碎,死得不明不白。
这一世,她要亲手改写命运,不仅要活下来,还要活得堂堂正正,让所有亏欠她的人,都付出代价!
猪圈里的老母猪吃完了食,满足地哼唧了两声。
程小草转身,朝着自己那间狭小破旧的偏房走去。
她要好好盘算,这三天,每一步都不能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