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替的条纹。
苏小雪醒来时有一瞬间的恍惚。
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房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不属于她的馨香。
然后,记忆如潮水般涌回——桥上的寒风,冰冷的栏杆,那双坚定明亮的眼睛,和一碗滚烫的姜丝可乐。
她还活着。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庆幸,而是一种沉重的、几乎令她窒息的茫然。
她失败了,连结束自己都做不到。
地铺己经收拾整齐,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
客厅传来轻微的响动和食物煎炸的香气。
苏小雪蜷缩在柔软的被子里,鼻尖萦绕着干净的被褥和昨晚那件睡衣上留下的、属于林小怡的淡淡馨香。
这味道让她贪恋,又让她惶恐。
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昨晚那个救下她的陌生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她试图逃离、却又被迫回来的世界。
她像一只被意外捡回巢穴的、湿透的流浪动物,笨拙而不安,生怕自己的狼狈和冰冷玷污了这片温暖整洁的所在。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林小怡探头进来,她己经换下了昨晚的居家服,穿着一件柔软的米白色毛衣,头发松松地挽起,露出光洁的脖颈。
看到苏小雪醒了,她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温暖的笑容,像一小片阳光落入室内。
“你醒啦?
正好,早餐快好了。”
她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套叠得整齐的衣服,“这是我的衣服,可能不太合身,先将就一下?
你的外套昨晚沾了雪水,我洗了还没干。”
她的语气自然得仿佛苏小雪只是一位借宿的老友,没有丝毫的怜悯或刻意的安慰,这让苏小雪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谢谢…”苏小雪的声音依旧干涩。
“不客气。
洗漱用品我放在卫生间洗手台上了,新的。”
林小怡指了指门口,然后很体贴地退了出去,带上了房门,“不用急,慢慢来。”
生间的镜子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眼下是浓重得无法忽视的青黑,眼神空洞得像一潭死水,与镜子里折射出的、门外那个充满生机的女孩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苏小雪避开镜子,快速地用冷水冲了脸。
冰冷的水***着皮肤,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她换上林小怡的衣服——一件柔软的浅蓝色针织衫和一条舒适的棉质长裤。
略有些宽大,但干净温暖,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和一丝林小怡身上特有的、淡淡的甜香。
这味道包裹着她,带来一种奇异的、让她心跳加速的安心感。
走到客厅,小小的餐桌上己经摆好了早餐:煎得金黄的鸡蛋,烤得恰到好处的吐司,一小碗冒着热气的燕麦粥,还有两杯牛奶。
简单,却充满了生活的气息,每一处细节都透着林小怡的用心。
“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随便做了点。”
林小怡解下围裙,招呼她坐下,“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苏小雪沉默地坐下,拿起勺子,小口地吃着燕麦粥。
温热的食物滑入空荡荡的胃里,带来些许暖意,但她依然食不知味,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
她能感觉到林小怡的目光偶尔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
林小怡一边吃着吐司,一边看似随意地聊着天,内容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事:窗台上的多肉植物又长了一片新叶子,楼下便利店的白猫生了一窝小猫,今天早上的新闻说这场雪很快就会停…她没有问任何关于昨晚的问题,没有问苏小雪为什么想不开,没有问她从哪里来、是做什么的。
这种体贴的沉默,反而让苏小雪更加不知所措。
她习惯了被忽视,习惯了被询问,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不带任何目的的、纯粹的善意。
“你…”苏小雪终于抬起头,声音很轻,“不用上班吗?”
“今天调休。”
林小怡笑了笑,“正好可以偷个懒。
你呢?
今天有什么打算吗?”
打算?
苏小雪茫然地看着她。
她原本的“打算”是沉入江底,永远不再需要任何“打算”,她的沉默己经是最好的答案。
林小怡眼神黯了一下,但很快又明亮起来:“如果你没什么急事的话,要不要在我这里休息一天?
刚下了雪,外面路滑,也不好走。”
这显然是个借口,一个为了留下她而找的、并不高明的借口。
苏小雪捏紧了勺子,指尖泛白。
她应该拒绝的。
她应该立刻离开,回到自己那个阴暗冰冷的出租屋,重新缩回自己的壳里,等待下一次被绝望吞噬的时机。
她不值得被这样对待,不值得被这样关心。
她只会给别人带来麻烦和负能量。
“我…”她张了张嘴,拒绝的话却卡在喉咙里。
那双明亮眼睛里的关切和期待,像一道微光,照进了她漆黑一片的世界。
哪怕只有一丝,也让她贪恋得无法立刻转身离开。
她的犹豫被林小怡当作了默许。
“那就这么说定了!”
林小怡语气轻快起来,起身收拾碗筷,“你先看会儿电视?
或者想再睡个回笼觉也行。
我把这里收拾一下。”
苏小雪没有动,只是看着林小怡在小小的厨房里忙碌的背影。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这个陌生的女孩,这个温暖的房间,这顿平常的早餐…仿佛是她绝望人生中一个突然插入的、美好却易碎的梦境。
她知道梦总会醒。
下午,雪果然停了。
阳光照在未化的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林小怡接了一个电话,似乎是工作上的事情。
她走到阳台低声讲了几句,回来后显得有些抱歉。
“公司有点急事,需要我过去一趟处理一下。”
她看了看时间,“大概两三个小时就能回来。
你…一个人在这里可以吗?”
苏小雪立刻点头,几乎有些急切。
她需要独处的时间,需要空间来消化这突如其来的一切,也需要思考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林小怡似乎有些不放心,但还是尊重了她的意愿。
她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塞到苏小雪手里:“这是我的号码,有任何事,随时打给我。
冰箱里有吃的和喝的,饿了自己拿。
我尽快回来。”
门轻轻关上,公寓里终于只剩下苏小雪一个人。
巨大的寂静瞬间包裹了她。
方才那点虚假的暖意似乎也随着林小怡的离开而迅速消散。
她像个幽灵一样在房间里慢慢踱步。
公寓很小,但布置得很用心,房间里属于林小怡的生活痕迹变得格外清晰——书架上的书,墙上的照片,窗台绿油油的植物,沙发上柔软的抱枕…一切都显示着房间主人积极、热爱生活的态度。
这让她感到一种深刻的自惭形秽。
她的世界只有灰暗和痛苦,而林小怡的世界却充满了色彩和生机。
她们本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的目光落在书桌的一张照片上。
照片里,林小怡和一个年轻男人亲密地靠在一起,笑得灿烂。
那个男人长相英俊,穿着得体的西装,看起来事业有成。
他们很般配。
这才是林小怡应有的、正常的人生轨迹。
有体面的工作,有关心她的朋友,有般配的恋人…而不是和一个深夜试图***的、阴郁的陌生人纠缠在一起。
强烈的负面情绪再次涌上心头,比之前更加凶猛。
自我厌恶,羞愧,还有一丝她不愿承认的、莫名的酸楚。
她不该在这里。
她的存在是对这种美好生活的玷污和打扰。
离开。
必须离开。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变得无比强烈。
她走到门口,手己经握上了门把。
可是,能去哪里呢?
回到那个冰冷的出租屋,然后等待下一次崩溃的到来吗?
昨晚松开栏杆那一刻的决绝,似乎己经被那一碗姜汤和一顿早餐微妙地动摇了。
就在她犹豫不决时,门锁突然传来转动的声音。
苏小雪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后退一步。
门开了,林小怡提着一个超市购物袋走了进来,看到她站在门口,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鼻尖还带着一点室外冻出的微红:“咦?
你是要出去吗?
还是听到我回来了?”
她晃了晃手里的袋子:“事情处理得比想象中快。
我买了点菜,晚上我们吃火锅怎么样?
这种天气吃火锅最舒服了。”
她的笑容依旧温暖自然,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苏小雪刚才正准备逃离的意图。
苏小雪看着她的笑容,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那点贪恋再次占了上风。
就再…多待一会儿吧。
就一会儿。
等到这借来的暖意消散殆尽…“好。”
她听到自己用微弱的声音回答。
夜幕再次降临。
小小的公寓里,电磁炉上的锅子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红色的汤底翻滚着,散发出诱人的辛辣香气。
桌子上摆满了各种涮菜。
这是苏小雪一年多来,第一次和人坐在一起吃饭。
热气氤氲中,林小怡的脸显得有些模糊,她热情地给苏小雪夹菜,讲着一些工作中的趣事,脸颊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
温暖的食物,喧闹的锅子,对面女孩生动的脸庞…这一切构成了一种近乎“家”的幻觉。
有那么几个瞬间,苏小雪几乎要忘记那些缠绕她的黑暗了。
但她知道,这只是幻觉。
是借来的,终须偿还。
睡前,林小怡拿出了一套新的洗漱用品和一条新毛巾,递给苏小雪。
“这个你留着用。”
她的语气很随意,却又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持,“小雪,如果你暂时没有别的安排…或者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要不要先在我这里住几天?”
苏小雪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和抗拒。
“别急着拒绝。”
林小怡打断她,眼神真诚而恳切,“就当是…陪陪我?
我一个人住,有时候也挺冷清的。
而且你看,东西我都买了,退不掉了。”
这个理由蹩脚得让人心疼。
苏小雪看着那条柔软的、标签还没撕掉的新毛巾,又看看林小怡那双盛满期待和担忧的眼睛。
拒绝的话在舌尖翻滚,最终却化为了一个微不可察的点头。
林小怡立刻笑开了,像是松了一口气:“那就说定了!
晚安,小雪。”
“晚安…小怡。”
这是苏小雪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灯熄灭了。
苏小雪躺在柔软的床上,被子里满是令人安心的馨香。
身旁地铺上传来林小怡均匀的呼吸声。
她睁着眼睛,在黑暗中望着天花板,内心波涛汹涌。
她知道接受这份善意是危险的。
依赖会滋生贪念,而贪念最终会带来更深的痛苦。
她就像在沙漠中濒死的旅人,突然遇到了一泓清泉,明知道这泉水可能只是海市蜃楼,或者终将干涸,却还是忍不住匍匐过去,贪婪地吮吸。
窗外,积雪正在融化,滴滴答答的水声敲打着窗沿,像是倒计时的钟表。
温暖是真实的,但裂痕早己在她心底深处无声蔓延。
她不知道这份借来的微光能照亮多久,也不知道当光芒消失的那一刻,自己是否会坠入更深的黑暗。
她只知道,在这个寒冷的冬夜,她抓住了一只伸向她的手。
哪怕只是为了片刻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