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积雪融化后的水滴，一滴一滴，看似缓慢却不容阻挡地流逝。
苏小雪在林小怡的公寓里住了下来。
这个决定做得仓促，维持得微妙。
最初的一周，她像个误入他人领地的幽灵，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她早起帮林小怡准备早餐，在她上班后把公寓打扫得一尘不染，晚上则缩在沙发角落，沉默地看着林小怡忙碌或休息。
林小怡似乎打定主意要让她感到“自在”，从不追问她的过去，也极少提及未来。
她的关心是细雨无声的：一杯总是适时递到手边的温水，一盘切好的水果，一本她可能感兴趣的书被“不经意”地放在茶几上，晚上下班回来总会带一点小零食或一束便宜却新鲜的雏菊。
这种毫无压力的包容，反而让苏小雪更加不安。
她像是一个赊账的乞丐，贪婪地汲取着温暖，却不知道自己能拿什么来偿还。
“小雪，周末有空吗？”
一个周五的晚上，林小怡一边剥着橘子一边状似随意地问道。
苏小雪正在叠衣服的手指顿了一下，警惕像细微的电流掠过神经。
她害怕任何可能改变现状的变量。
“没什么事。”
她低声回答。
“那陪我出去一趟吧？”
林小怡把一瓣橘子塞进她手里，笑容带着点恳求，“我想去买个新书架，一个人拿不动。
顺便…我们也可以在外面吃个饭？
总待在家里有点闷。”
出去！！！
走到阳光底下，走到人群中间。
这个念头让苏小雪感到一阵生理性的抗拒。
她的抑郁症让她本能地逃避社交和陌生环境，那会耗尽她本就稀缺的能量，并加剧她的不适。
但她看着林小怡期待的眼神，拒绝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她欠她的。
“好。”
她听见自己干涩地回答。
周六的午后，阳光很好。
商业街人流如织，喧闹的声音、明亮的橱窗、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一切都让苏小雪感到头晕目眩。
她下意识地落后林小怡半步，低着头，试图将自己隐藏在林小怡的身影之后。
林小怡察觉到了她的不适，放缓了脚步，很自然地伸出手，挽住了她的胳膊。
“这边人多，别走散了。”
她的语气轻松自然，仿佛这只是闺蜜间最寻常的亲密。
手臂上传来的温度和力量，像一道小小的护身符，奇异地驱散了一些苏小雪的恐慌。
她任由林小怡带着她穿过人群，指尖微微蜷缩，小心翼翼地不敢完全放松，仿佛怕一用力，这点脆弱的连接就会断裂。
她们顺利买好了书架，一个小巧的原木色格子柜。
林小怡兴致很高，又拉着她去吃了港式茶餐厅。
菠萝油香甜酥脆，奶茶丝滑温热。
林小怡讲着公司里的趣事，逗得苏小雪偶尔也会牵起嘴角。
那一刻，坐在明亮的餐厅里，听着对面女孩清脆的笑声，苏小雪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她也是一个正常的、可以享受生活的普通人。
但这种错觉很快就被打破了。
“小怡？”
一个略带惊讶的男声在旁边响起。
苏小雪抬头，看到一个穿着休闲西装、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桌旁，正笑着看向林小怡。
他目光扫过苏小雪时，带着一丝礼貌的探究。
林小怡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意外，随即笑了起来：“学长？
好巧啊！
你也来这里吃饭？”
“约了客户谈点事，刚结束。”
男人的目光温和地落在林小怡身上，“这位是…？”
“哦，这是我朋友，苏小雪。”
林小怡介绍道，语气轻快，“小雪，这位是王志远学长，比我大两届，现在可是青年才俊，开自己的建筑设计工作室呢。”
“你好。”
王志远微笑着向苏小雪点头致意，举止得体。
苏小雪僵硬地点了点头，喉咙发紧，一个字都说不出。
一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窘迫感攫住了她。
她能感觉到王志远的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和过于简单的衣着上短暂停留。
她像一只被突然暴露在聚光灯下的穴居动物，无所适从。
“你们慢慢吃，我就不打扰了。”
王志远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自在，很快便礼貌告辞，“小怡，下次校友聚会可一定要来啊。”
“一定一定！”
林小怡笑着应承。
等他走远，餐桌上的气氛似乎微妙地发生了变化。
刚才那点轻松愉悦消失无踪。
苏小雪低着头，用叉子无意识地戳着盘子里己经冷掉的西多士。
“那个…”林小怡试图打破沉默，“王学长人挺好的，以前在学校很照顾我们这些学弟学妹…他很适合你。”
苏小雪突然打断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林小怡愣住了：“什么？”
“他看你的时候…眼神很不一样。”
苏小雪抬起眼，目光里有一种林小怡看不懂的情绪，像是悲伤，又像是认命，“你们…很般配。”
这才是正常的世界。
英俊有为的男人，开朗温暖的女孩，他们站在阳光底下，般配得如同童话。
而她，苏小雪，只是不该出现在这幅画面里的阴影。
林小怡的脸颊微微泛红，眼神有些闪烁，却没有否认，只是轻声说：“我们…只是校友啦。”
这个话题没有继续下去。
回家的路上，两人都很沉默。
苏小雪看着车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心里那点借来的暖意正在一点点冷却。
她重新变回了那个缩在壳里的、灰暗的自己。
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和林小怡之间巨大的、无法逾越的鸿沟。
也提醒了她，林小怡有自己的、广阔而正常的生活圈子，那里没有她的位置。
回到公寓，组装好书架，天色己经暗了下来。
林小怡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苏小雪比平时更加沉默和疏离的样子，最终只是叹了口气：“累了就早点休息吧。
今天…谢谢你陪我。”
夜深人静。
苏小雪躺在床上，毫无睡意。
白天那个男人的身影和林小怡当时微妙的表情，在她脑海里反复出现。
一种尖锐的、陌生的刺痛感，从心脏的位置蔓延开来。
她不明白这是什么。
是自卑？
是害怕失去这唯一的温暖？
还是…一个她不敢深想的可能性，像幽暗的水草，悄然浮出心底的沼泽。
她依赖林小怡，贪恋她的温暖和光芒。
但这种感情，似乎正在朝着某个危险的方向悄然变质。
这种认知让她感到恐慌和罪恶。
她怎么能…怎么敢对拯救自己的、像太阳一样美好的女孩，产生那种不该有的、晦暗的念头？
这是错的。
是病态的。
是会毁掉眼前这一切的。
她猛地闭上眼睛，用力掐着自己的手心，试图用物理的疼痛来压制内心翻涌的、可怕的情愫。
第二天，苏小雪起得很早。
她几乎一夜未眠。
当林小怡揉着眼睛走出卧室时，发现早餐己经做好摆在桌上，而苏小雪正拿着自己的包，似乎准备离开。
“小雪？
你要出去？”
林小怡惊讶地问。
苏小雪没有看她，只是低着头，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小怡，谢谢你这几天的收留和照顾。
我想…我该回去了。”
林小怡彻底愣住了，睡意全无：“回去？
回哪里去？
为什么突然…总是打扰你不好。”
苏小雪打断她，语气刻意疏离，“你也有自己的生活。
我…不能一首赖在这里。”
“这怎么是赖着呢？”
林小怡急了，走上前想拉住她的手，却被苏小雪下意识地躲开。
这个躲避的动作让两人都僵住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苏小雪心痛地看着林小怡脸上闪过错愕和受伤的表情，几乎要立刻收回刚才的话。
但她不能。
她必须离开，在自己彻底失控、彻底沉溺之前，斩断这危险的依赖。
“对不起。”
苏小雪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的恩情我会记得。
但我真的…该走了。”
她说完，不敢再看林小怡的表情，几乎是逃也似的拉开门，冲了出去。
寒冷的晨风瞬间包裹了她，吹得她单薄的身体瑟瑟发抖。
她快步走着，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冰冷地滑过脸颊。
她亲手推开了那盏唯一照亮她的灯。
因为她发现，自己开始渴望独占那光芒。
而这种渴望，对她来说，是比抑郁症更深的绝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