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沉于云霭之际,萧凝萱立在官道尽头回望。
身后萧府的残垣断壁仍在闷燃,焦木裂帛之声混着夜风传来,恰似亡者泣血的低语。
她抬手拭去面颊血污,指尖触到凝结的血痂——那是昨夜翻墙时被瓦砾划破的伤口,此刻与腰间青铜匕首的冷芒一同提醒着她:此去山长水远,再无回头之路。
老驽马在道旁低嘶,鞍鞯上还沾着萧府马厩的干草屑。
萧凝萱解下缰绳时,发现马腹侧有道新伤,想必是逃亡时被流矢擦伤。
她从包袱里翻出半块乾粮喂给老马,自己则嚼着冷硬的麦饃,望着东方渐次亮起的鱼肚白。
终南山的轮廓在熹微晨光中若隐若现,如同一道墨色屏风横亘天地。
行至第三日,官道渐没于荒榛。
萧凝萱牵着老马穿行在虬枝盘曲的古树林中,腐叶在脚下发出“簌簌”声响。
山岚自谷间蒸腾而上,沾得她粗布短打尽是湿气,腹中饥火却如野草般疯长。
她解下腰间皮袋晃了晃,唯有半袋混着泥沙的溪水。
忽听得前方传来潺潺水声,循声寻去,见一挂飞瀑自危崖跌落,下方寒潭冽冽,潭边生着几株肥大的山菇。
“天无绝人之路。”
萧凝萱喜出望外,顾不得溪水刺骨,俯身掬水而饮。
清冷的山泉流过喉咙,腹中灼痛感稍减。
她采下菌菇正要生火,忽闻林深处传来异响,忙躲到巨岩后——只见三匹健马踏碎晨雾而来,马上公子哥皆着锦袍玉带,为首之人摇着泥金折扇,正是前日在溪边遇见的贵胄子弟。
“这终南山果真是个好去处,” 那公子勒住马缰,用扇尖指点远处峰峦,“听闻前朝隐士秦越便在此结庐,只可惜遍寻不着。”
随从们七嘴八舌应和,马蹄声渐行渐远,却让萧凝萱心头剧震——原来母亲所言非虚,秦师叔果然在此隐居!
她攥紧怀中玉佩,望着公子哥消失的方向,暗暗记下路径。
第五日夜,萧凝萱在断崖边寻得一座破败山神庙。
蛛网覆盖的神龛前,她屈膝坐在残碑上,就着月光啃食仅剩的麦饃。
忽听得庙门“吱呀”作响,一只瘸腿山狐闯了进来,蓬松的尾巴拖在地上,右后爪血肉模糊,显然是中了猎户的陷阱。
“你我倒是同病相怜。”
萧凝萱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母亲留下的磁石药瓶。
这“金疮玉露散”原是为她顽皮摔伤所备,瓷瓶上还刻着母亲亲绘的兰草纹。
她倒出药粉撒在狐爪上,山狐竟温顺地趴在她脚边,用湿润的鼻尖蹭她手背,琥珀色的眼睛在月光下泛着柔光。
第七日正午,萧凝萱攀至一处险峻山径。
她拽着野藤向上攀爬时,忽觉脚下碎石松动,整个人如断线风筝般坠落。
惊呼声中,她右手猛地扣住岩缝中生长的老松,粗粝的树皮划破掌心,鲜血滴落在下方幽邃的谷底,宛如撒下串串红珠。
山风呼啸而过,吹得她衣衫鼓荡,仿佛下一刻便要将她卷入深渊。
“爹!
娘!”
她嘶声呼喊,却被风声吞没。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她保持清醒。
抬眼望去,上方丈许处有块龟背状岩石,她咬紧牙关,使出全身力气向上攀援。
当指尖触到岩石边缘时,臂力耗尽,整个人摔在斜坡上,额头磕在碎石上,鲜血瞬间模糊了视线。
暮色西合时,一阵狼嚎将她惊醒。
三只饿狼环伺左右,幽绿的眼睛在暮色中如鬼火明灭。
萧凝萱背靠巨岩,握紧腰间匕首——这柄父亲常佩的“青霜”匕首,此刻是她唯一的依仗。
头狼低吼着扑来,她侧身躲过,匕首划向狼腹,却被其利齿咬住衣袖。
腥风扑面而来,她狠命一挣,撕下半幅衣袖,踉跄后退时,脚踝撞上树桩。
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清越的鹰唳划破长空。
只见一只白羽苍鹰如箭矢般俯冲而下,利爪首取狼眼。
狼群受惊,呜咽着逃窜进密林。
萧凝萱瘫坐在地,望着苍鹰盘旋升空的方向——它的羽翅在夕阳下泛着银辉,显然是被人豢养的灵禽。
循着苍鹰飞去的轨迹,她又跋涉两个时辰。
月上中天时,终于望见半山腰处有几点昏黄灯火。
近前一看,竟是座竹篱环绕的茅庐,院角红梅开得正盛,暗香随山风浮动。
柴扉半掩,隐约传来刀剑相击之声,其间还夹杂着苍老的嗓音:“阿越,那萧老弟的女儿若寻不来,该当如何?”
萧凝萱浑身一震——这沙哑声线,分明是母亲画像旁题跋中提到的“林师伯”!
她不及细想,猛地推开柴扉,却觉一道寒光抵住咽喉。
抬眼望去,持剑之人着月白道袍,长身玉立,剑眉入鬓,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画卷中之人——秦越!
“你是何人?”
秦越声如寒玉,剑尖微颤。
萧凝萱慌忙探入怀中,摸出那枚染血的玉佩:“秦师叔,我是萧明远之女,萧凝萱……” 话音未落,泪水己决堤而下,十日前的惨状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当啷”一声,长剑坠地。
秦越抢上一步,双手扶住她的肩膀,眼中满是震惊与痛惜:“你父母他二人……被奸人屠戮殆尽!”
萧凝萱泣不成声,将萧府灭门之事和盘托出,说到母亲咽气前的嘱托时,己是肝肠寸断。
里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位灰袍老者拄着藤杖走出,正是林师伯。
他抚着萧凝萱短粝的发茬,老泪纵横:“苦了这孩子……快随我进屋。”
茅庐内暖意融融,火塘中松柴噼啪作响。
萧凝萱喝下林师伯递来的姜汤,望着秦越师叔沉肃的面容,突然跪倒在地:“求师叔收留,教我武艺医术,凝萱定要手刃仇敌,为父母报仇!”
秦越与林师伯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决断。
秦越弯腰扶起她,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起来吧。
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终南山秦越的关门弟子。”
他指向窗外,那只白羽苍鹰正停在梅树枝头,发出清越的长鸣,“山中岁月虽苦,为师必倾囊相授,助你完成心愿。”
火塘里的火星溅起,映着萧凝萱含泪的双眼。
她握紧拳头,望着跳跃的火焰,仿佛看到了复仇的曙光。
窗外的山风穿过梅枝,带来远处林涛的低吼,恰似命运的鼓点,为这个背负血海深仇的少女,奏响了通往未知前路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