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塘中松柴燃至三更，秦越取来蜀地贡绢铺于云纹石案。
烛影摇红里，狼毫饱蘸徽墨，在素绢上勾皴出终南三十六峰的险峻轮廓。
他指尖轻点，青鸾峰南麓处勾出几间茅庐，旁注“听松阁”三字，墨色浓淡间自有风骨：“你且在此安居，待春深再修缮屋舍。”
说罢将绢轴推来，袖口拂过博山炉，沉水香袅袅如灵蛇出洞。
木门“吱呀”裂帛般推开，卷进满庭朝露。
茜色劲装少女挎着紫竹药篓闯进屋，鬓边沾着几朵朱砂色山茶花，见了缩在蒲团上的萧凝萱，杏眼睁得溜圆，篓中药草簌簌落了半地：“师父！
这便是新来的小师弟？”
“婉儿，休得无礼。”
秦越抚须轻笑，“这是你萧师叔的千金，但是以后叫萧云，是个小子，往后需多加照拂。”
林婉儿绕着萧凝萱转了三圈，突然拍手笑道：“原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子！”
她凑近时，腰间双鱼香囊擦过凝萱衣角，温热气息拂过耳畔：“放心，师姐的‘飞燕十三式’包教包会！”
说罢攥住她手腕便往屋外拽，力道大得让凝萱踉跄半步。
凝萱本就害羞，被林婉儿这么一拽，脸颊瞬间红透，像熟透的苹果。
她忙稳住身形，脚步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跟着林婉儿往外走。
到了练武场，林婉儿松开凝萱的手腕，拿起一根木剑，耍了一套“飞燕十三式”。
剑光闪烁，身姿轻盈，宛如飞燕穿梭。
收剑后，她把剑递给凝萱，“来，小子，照着师姐的样子试试。”
凝萱接过木剑，有些手足无措，笨拙地比划起来。
林婉儿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哈哈，你这哪是练剑，分明是在赶鸭子。”
她走上前，握住凝萱的手，纠正她的姿势，“看好了，是这样。”
凝萱只觉一股温热传来，心怦怦首跳，连剑都握不稳了。
林婉儿察觉到她的异样，歪着头问：“怎么，紧张啦？
别怕，师姐慢慢教你。”
说着，又耐心地讲解起招式要领。
凝萱红着脸，认真地听着，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学好这“飞燕十三式”。
晨雾漫过青石板路，林婉儿的蛮靴踩碎满地霜花。
她指着崖边带刺灌木，银护甲敲得枝叶簌簌响：“此乃两面针，叶齿朝上者方可入药，专治跌打肿痛。”
又拨开蕨类植物，指尖捻起暗红根茎：“血三七，外敷止血如神，然不可与乌头同用，切记切记。”
萧凝萱默记于心，忽见师姐发间珊瑚坠子晃荡，恍惚忆起母亲梳妆时的珠翠，鼻尖陡然发酸。
行至百丈瀑布前，林婉儿忽收脚步。
她解下豹皮酒囊灌了口烧刀子，酒液顺嘴角流下，在劲装上洇出深色痕迹：“小师弟可敢比轻功？”
话音未落，人己如惊鸿掠上湿岩。
萧凝萱紧了紧腰间匕首，学她提气纵身，奈何筋骨未开，脚尖刚点第二块岩石便滑了去。
千钧一发之际，腰间突感一紧。
林婉儿揽着她凌空翻转，足尖在潭面一点，惊起数点白鹭，稳稳落于青石上：“蠢货！
运功需气沉丹田，如老树盘根。”
说罢足尖轻点水面，裙裾掠过处未沾半滴，倒像是踏波而行的洛神。
暮色西合时，凝萱被引至听松阁。
雕花木床铺着新换的粗布被褥，窗棂漏下的月光在梨木案上织就银霜。
她跪坐蒲团，摸出贴身玉佩贴在掌心，忽闻窗外传来铮铮琴音，竟是父亲常弹的《十面埋伏》，弦声裂帛，似有金戈铁马之声。
“在想旧事？”
林婉儿斜倚门框，怀里抱着一摞线装书。
她将《黄帝内经》《洗髓经》码在案头，又摸出块油纸包的桂花糖塞进凝萱手里：“知道你念家。”
见她发愣，便用指节轻叩其额：“等你练成‘摘星手’，师姐带你去山下买蜜饯！”
次晨卯时三刻，铜钟惊破山雾。
习武场中央，七柄长剑悬于空中，在朝阳下流转冷光。
秦越负手立于阵前，月白道袍被山风掀起角：“此乃‘北斗七星阵’，需以心神牵引，剑随气走。”
说罢袍袖轻挥，七剑化作流光，将十丈外的青石击得粉碎，碎石簌簌落了满地。
凝萱接过递来的梨木剑，掌心瞬间沁出汗珠。
剑阵启动时，只觉气血翻涌如沸水，木剑“当啷”脱手，首插三丈外的古柏。
林婉儿正要上前，却被秦越摆手制止。
只见凝萱跪在碎石上，双手握住剑柄狠命一拔，指节泛白如纸：“请师叔再教！”
此后半载，听松阁的烛火常亮至三更。
白日里，凝萱随林婉儿辨识百草，在药圃中一跪便是数个时辰，指尖被药汁染得斑驳；入夜则在秦越指点下习剑，常练至手腕红肿，连茶盏都端不稳。
某个秋雨夜，她读《伤寒论》时昏睡过去，再醒时身上盖着猩红斗篷，案头摆着煨得酥烂的当归鸡汤。
“笨货，累垮了谁陪我试剑？”
林婉儿坐在榻边，银针在合谷穴精准刺入，“当年我入门时，师父拿藤条抽得我遍体鳞伤！”
她突然压低声音，凑近凝萱耳畔：“后山寒潭底藏着本《凌波微步》，明夜同去偷来？”
春去秋来，凝萱束发的青布巾换成了玄色锦缎。
这日晨起对镜，忽见镜中人褪去童稚，眉眼间竟有了父亲的英气。
正怔忡间，院外传来喝彩声，推窗望去，林婉儿正与山下猎户比试箭术，连发三箭皆中红心，惹得众人击节叫好。
“小师弟快来！”
婉儿仰头招手，发间珊瑚坠子在阳光下流转金辉，“师父说今日教制‘牵机毒’！”
凝萱应声，将母亲遗留的羊脂玉簪别入发髻。
山风卷过窗棂，掀起案头《孙子兵法》，书页哗啦作响，恰似千军万马在纸间奔腾。
她按了按腰间匕首，大步跨出房门。
终南山的云雾依旧缭绕，只是在她眼中，每一株草木皆可成刃，每一缕山风都暗藏杀机。
新的生涯己然开启，而复仇的烈焰，正随着每日的挥剑、识药、习字，在胸腔里愈燃愈炽，只待有朝一日，焚尽那京城的魑魅魍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