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的光,是楚璃世界里唯一的、微弱的光源。
不是视觉上的光,而是指尖触碰键盘时,那细微的电流震动和指尖下塑料键帽的触感反馈,构成的一种认知上的“光感”。
一行行盲文点显器在她指腹下无声地滑动,将冰冷的电子文字转化为她能理解的凸起。
电脑音箱里传出机械女声,语速被她调得飞快,像一阵急促的风刮过寂静的房间:“……宏观经济学第三章,市场失灵的外部性分析……”窗外,六月傍晚的暑气被厚重的窗帘隔绝,连同那些属于“看见”的世界的声音: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自行车铃的清脆、远处情侣的嬉笑……都被过滤成模糊的背景噪音。
这里是她的堡垒,也是她的囚笼。
大学宿舍里,另外三个室友大概又结伴出去了,留给她一片奢侈的、无需伪装的安静。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旧书页味道和她刚洗完头发遗留的茉莉花香波气息。
楚璃轻轻呼出一口气,暂停了朗读软件。
指尖离开点显器,准确无误地摸向桌角那个磨得光滑的马克杯,杯壁温热,里面是室友出门前帮她倒好的温水。
她小口啜饮着,喉咙的干涩稍缓,心头的滞涩感却挥之不去。
今天在阶梯教室,那个小小的“意外”又浮现在脑海。
课间,她摸索着想去洗手间,尽管那条路她己走过无数次。
一个男生风风火火地跑过,带起的风掠起她的发梢,也撞歪了旁边一张空椅子。
椅腿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让她下意识地顿住脚步,身体微僵。
她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目光,带着好奇、同情,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看,那个盲人,又差点绊倒。
“同学,你没事吧?”
一个陌生的声音带着关切响起。
“没事,谢谢。”
她立刻扬起一个习惯性的、温和得体的微笑,朝着声音的方向微微颔首,手指却紧紧攥住了导盲杖的握柄,指节泛白。
她不需要帮助,她害怕成为负担。
这份深入骨髓的自卑,像一层无形的、冰冷的壳,将她与这个喧嚣的世界温柔地隔开。
她是楚璃,S大经济学系公认的学霸,成绩单永远漂亮得无可挑剔。
性格温柔沉静,声音也如泉水般清冽悦耳。
然而,“盲人”这个标签,是她无法挣脱的烙印,是她所有优秀之上,一道永远无法弥补的裂痕。
她害怕被特殊对待,更害怕被怜悯后的疏远。
所以,她宁愿缩在自己的壳里,用礼貌的微笑和过分的独立,筑起一道安全距离。
电脑右下角的通讯软件图标突然闪烁起来,发出“嘀嘀”的提示音。
一个特殊的、被她设置为强震动的联系人——林深见鹿。
楚璃的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指尖几乎是带着点急切地回到键盘上,熟练地操作读屏软件,点开了那个闪烁的头像。
一个简单的灰色剪影,看不出什么信息。
**林深见鹿:** 在?
刚啃完那本《货币战争》,头昏脑涨。
你那篇关于金融衍生品风险的论文写完了没?
借我参考参考思路?
(附带一个龇牙咧嘴的搞怪表情)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一个真实的笑意驱散了刚才的阴霾。
林深见鹿,或者说,林忧——这是他在网上告诉她的名字,同校计算机系,比她高一届。
他们的相识始于学校论坛一个冷门音乐版块的深夜讨论帖。
楚璃凭着惊人的音乐记忆力和细腻的感受力,对一首小众后摇的解析赢得了他的惊叹。
从音乐聊到文学,从吐槽食堂的黑暗料理到交流各自专业的“血泪史”,不知不觉,这个ID成了她灰暗世界里,一束稳定而温暖的光。
他幽默、博学,思维跳跃得像林间的小鹿(这也是他ID的由来),总能轻易化解她的沉闷。
更重要的是,在他面前,她似乎可以暂时忘记那个标签。
他们从未提过彼此的“缺陷”,仿佛那是不存在的。
楚璃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个秘密,她以为林忧也并不知道。
这份“普通朋友”的错觉,是她最珍贵的舒适区。
**疏影(楚璃的网名):** 刚结束第三章。
论文初稿差不多了,不过……(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指尖悬在发送键上)风险分析部分有点头大,感觉像在走钢丝。
**林深见鹿:** 哈哈,走钢丝?
这个比喻妙!
别怕摔,下面有我这个理论气垫呢!
需要我帮你看看逻辑漏洞?
虽然隔行如隔山,但旁观者清嘛。
(一个拍胸脯保证的表情)楚璃的笑意加深。
他的乐观总是很有感染力。
她快速敲击键盘,盲打的节奏流畅而稳定。
**疏影:** 那先谢过了。
不过,你怎么也熬这么晚?
不怕明天早课变熊猫?
**林深见鹿:** 别提了!
被导师抓壮丁调试一个破程序,bug比星星还多!
刚搞定,感觉身体被掏空……急需一点人间烟火气拯救。
(一个瘫倒在地吐魂的表情)对了!
对话框的输入状态持续了几秒,似乎在犹豫。
楚璃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林深见鹿:** 疏影,我们……聊了也有小半年了吧?
感觉特别投缘。
一首都是在网上神交,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学校西门新开了一家音乐清吧,据说氛围超棒,音响是老板砸重金弄的,音质绝了。
老板是我一朋友,周末晚上有场很特别的小型室内乐演出,偏实验性的,我觉得你会喜欢。
要不要……出来见个面?
我开车,很方便。
“见面”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石子,猝不及防地砸进楚璃刚刚泛起暖意的心湖,激起一片刺骨的寒漪。
指尖瞬间僵在键盘上方。
脸上的笑容凝固、褪色,最后只剩下苍白。
他要见面了!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黑暗的世界仿佛瞬间变得更加逼仄、令人窒息。
他知道吗?
他当然不知道!
她从未说过!
他只知道“疏影”是一个和他聊得来的、声音好听的同校女生。
如果他知道了……知道了她是个需要依赖导盲杖、走路会撞到椅子、连对方长什么样都看不见的盲人……那些被小心翼翼藏起的、在现实中无数次咀嚼过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对方眼中可能闪过的惊讶、随即而来的同情、小心翼翼的迁就、最终或许会变成礼貌的疏远……网络世界里那份难得的平等和轻松,会在现实照进的那一刻,被彻底打碎。
他会怎么想?
会觉得麻烦吗?
会觉得……失望吗?
“不……”一个无声的抗拒在她心底尖叫。
她几乎要立刻敲下拒绝的回复。
可是……林忧的声音(她想象中应该是清朗而带着笑意的)、他分享的那些让她心驰神往的音乐片段、他深夜陪伴的温暖……这些点滴汇聚成的渴望,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退缩的心。
她颤抖着手指,在冰冷的键盘上摸索。
拒绝的话打了又删,删了又打。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敲下了一个字,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试图用轻松掩饰内心的惊涛骇浪:**疏影:** 好啊。
(一个微笑的表情)**疏影:** 不过先说好,我可不是什么绝世美女,别抱太大期望哦。
周末什么时候?
发送。
几乎是立刻,对方的回复跳了出来,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阳光穿透云层般的雀跃。
**林深见鹿:** 太好了!
周六晚上七点,我去你宿舍楼下接你?
放心,我开车技术稳得很!
(一个竖起大拇指的表情)至于美不美女……(他发了个狡黠眨眼的动态表情)声音这么好听的姑娘,在我这儿己经是顶级配置了!
周六见,疏影!
“周六见。”
楚璃盯着点显器上那三个凸起的盲文点,指尖反复摩挲着,却感觉不到任何实感。
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沉甸甸地坠下去,坠入一片未知的、充满恐惧的黑暗深渊。
她答应了。
可窗外的世界,室友留下的茉莉花香,甚至指尖下马克杯的温热,仿佛都在一瞬间离她远去。
只剩下一个念头在死寂的黑暗中反复回响,冰冷而清晰:**他开车来接我……当他看到我拄着导盲杖,摸索着走向他的车时……那抹温暖的光,会不会就此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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