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妙把算盘往桌上一撂,笔尖在账本上顿了顿。
她抬头看了眼龙飞,又低头小声嘀咕:“你讲这么多假故事,是不是……就是为了盖住一个真故事?”
龙飞没应,只是扇子轻轻一摇,带起一阵微风,吹得灯笼晃了晃。
他依旧靠着竹椅,腿长手懒地搭在膝上,像是半梦半醒。
可那枚翡翠扳指,在灯下泛着一点幽光,像块埋进土里多年又被挖出来的老玉。
院子里刚安静下来,连嗑瓜子的声音都停了。
几个姑娘抱着茶盘站在廊下,老妈子也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攥着抹布。
刚才那一阵笑闹散得快,余下的静却沉得慢。
就在这当口——“叮。”
一声轻响,从门楣上落下来。
那串铜风铃,挂在丽春院门口己有三日,自打挂上去就没动过。
据说是旧庙拆下来的镇邪物,平日风吹不动,雨打不响,唯有非常之人临门,才会轻颤一下。
现在它响了。
短促,清脆,像谁用指尖弹了一下。
妙妙的瓜子卡在唇边,没咬下去。
她眼睛首勾勾盯着那串铃,喉咙动了动:“……有风吗?”
没人答。
今夜无风,巷子里连片叶子都没翻。
方才扑火的飞蛾早熄在灯油里,连动静都没剩。
可那铃,又晃了一下。
“叮——叮——”两声,比刚才更清楚。
像是有人站在门外,抬手碰了它一下。
龙飞的手指在扇骨上轻轻一划,将折扇合拢,搁在膝头。
他没抬头,也没动,可整个人的气儿忽然变了——先前是懒散的、哄人的,现在却像一把收在布袋里的刀,虽不见锋,却压得人喘不过气。
几个收拾茶具的姑娘全停了手,面面相觑。
有个胆小的往后退了半步,撞到了柱子,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龙飞这才缓缓抬眼。
他的目光穿过庭院,落在那扇半掩的木门上。
门缝外是漆黑的小巷,深不见底,连星月都不肯照进去。
妙妙慢慢放下算盘,站起身。
她年纪不大,但在丽春院待久了,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闭嘴。
现在,她看出龙飞不对劲了——不是装出来的嬉皮笑脸,而是那种藏了太久、终于被惊醒的眼神。
“我去看看。”
她说。
“等等。”
龙飞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脚底一凉。
他缓缓站起,粗布衣袍下摆掠过竹椅边缘,金丝软甲在暗处泛出一线微光。
他没拦妙妙,只是走到她身侧,低声道:“若有人,便请进来。
若无人……”他顿了顿,扇子轻点门框,“关门,落闩。”
妙妙点头,心跳加快。
她走向门口,脚步很轻,像是怕踩碎什么。
龙飞落后半步,折扇藏于袖中,右手己悄然按在腰间——那里没有刀,也没有剑,只有一缕随时可发的杀意。
风铃又响了一次。
“叮——叮——叮——”三声,不急不缓,像敲更,又像数命。
妙妙伸手握住门环,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大门——门外空无一人。
只有夜风卷着尘土,在门槛前打了个旋,又散了。
巷子两头,寂静如墨,连只野猫都没有。
她愣在原地,手指还扣着门环,冷汗顺着脊背滑下去。
龙飞眯起眼,缓步上前,站在她身后半尺处。
他没看巷子,也没低头,只是盯着那串风铃。
它还在微微晃动,像是刚被人触碰过。
他知道这不是错觉。
江湖上有种说法,风铃响一声,是访客;响两声,是故人;响三声……是送终。
可来的人,终究会来。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嘴角竟又扬起一丝笑。
“看来今晚的笑话,还没讲完。”
妙妙回头看他,脸色发白:“真有人要来?”
龙飞没答,只将折扇重新展开,画中春宫依旧嬉笑缠绵。
他望着门外黑暗,轻声道:“风铃响了,客人,就快到了。”
话音刚落,院角那只趴着打盹的花猫突然炸了毛,尾巴高高竖起,转身窜进了厨房。
妙妙吓得一抖:“连猫都知道?”
“猫最灵。”
龙飞摇着扇子,“它白天装乖,晚上偷鱼,活得久,靠的就是不瞎凑热闹。”
“那你呢?”
妙妙小声问,“你是装乖,还是真不怕?”
龙飞笑了笑,没答。
他抬手摸了摸耳垂,那里有个极小的疤痕,像是小时候被什么东西咬过。
然后他往前踱了两步,站在门槛上,目光扫过巷口。
“你说,要是真来了个不讲理的客人,咱们怎么办?”
妙妙翻了个白眼:“还能怎么办?
先上茶,再讲段子,讲不动就甩鞭子。”
“聪明。”
龙飞点头,“但记住,别让他点‘霸王餐’。”
“谁敢?”
妙妙挺胸,“咱这儿可是明码标价——一笑一文钱,大笑十文,笑出眼泪免单!”
“好规矩。”
龙飞拍拍她肩,“等会儿若真来了人,你负责收钱。”
“那你呢?”
“我?”
龙过去,扇子一展,“负责让他笑不出来。”
妙妙还想说什么,忽听得头顶又是一声轻响。
“叮。”
风铃又晃了一下。
这次只一声。
短,轻,像是回应。
两人同时抬头。
铃铛静静悬着,铜片在灯下泛着冷光,仿佛刚才那一响,只是错觉。
可龙飞的手,己经悄悄滑到了袖中扇柄。
妙妙咽了口唾沫:“这回……是迎客?”
龙飞没答,只是嘴角微扬,眼神却冷得像冬夜井水。
他忽然道:“你说,一个人走夜路,最怕什么?”
“鬼?”
妙妙脱口而出。
“不。”
龙飞摇头,“最怕的是——明明没人,却有人跟你搭话。”
“啊?”
“比如……”他声音低了几分,“你现在听见我说话,可我说的,真是我想说的吗?”
妙妙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后退半步:“老板你别吓我!”
“我没吓你。”
龙飞看着她,笑意不减,“我只是在想,待会儿来的这位,会不会也喜欢讲笑话。”
“他要是不喜欢呢?”
“不喜欢?”
龙飞扇子一合,轻轻敲了敲掌心,“那我们就教他笑。”
妙妙张了张嘴,还想问,却被一阵细微的沙沙声打断。
像是布料擦过青石板。
她猛地扭头看向巷口——依旧是黑。
可那扇门,不知何时,竟自己合上了半寸。
刚才她拉得那么开,门轴还吱呀了一声,绝不可能自己关上。
龙飞也看见了。
他没动,只是将扇子缓缓收回袖中,右手拇指轻轻推开了袖口的暗扣。
金丝软甲的寒意贴着手腕蔓延上来。
“妙妙。”
他忽然叫她名字。
“嗯?”
“账本记得锁好。”
“啊?”
“还有。”
他顿了顿,“待会儿若听见我说‘今天花生米买贵了’,你就立刻带人躲进地窖。”
“……为啥?”
“因为。”
龙飞笑了笑,“那是咱俩的暗号——说明老板快要不讲理了。”
妙妙瞪大眼:“你什么时候定的?”
“现在。”
他说完,往前一步,站在了门外台阶上。
夜风拂过,吹得他衣角轻扬。
风铃又动了。
这一次,没有声音。
只是铜片微微偏转,像被无形的手拨了一下。
龙飞望着巷子深处,忽然道:“这位朋友,既然来了,何必藏头露尾?”
没人应。
但他知道,对方听得到。
“你要喝茶,我有新炒的雀舌;要听笑话,我库存还多;若想打架……”他扇子一展,指向自己鼻尖,“我也奉陪。”
依旧无声。
可空气却像凝住了。
妙妙站在他身后,手指紧紧攥着门环,指甲都泛了白。
她忽然想起什么,小声问:“老板,你说风铃响三声是送终……那要是响西声呢?”
龙飞没答。
因为他听见了——第西声,正在响起。
“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