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府邸深处,学堂的青石板地面映着雕花窗棂透下的斑驳光影。
朱紫茵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面前摊开的并非《女诫》《列女传》,而是一本厚重的《本草拾遗》。
她的目光专注,指尖划过泛黄的药草图谱,手中的秃笔在粗糙的毛边纸上记录着药性、产地、炮制要点。
周遭的喧嚣仿佛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壁障——朱玉蓉与朱玉华正压低声音嬉笑,交换着新得的胭脂水粉;朱明曙则百无聊赖地用弹弓瞄准窗外的麻雀;几个旁支子弟也心不在焉地翻着书页。
讲台上的孙先生,花白的胡子气得微颤。
他数次敲打戒尺,试图压下这片浮躁,却收效甚微。
唯有目光落在那角落沉静的身影上时,紧锁的眉头才稍稍舒展。
这西姑娘朱紫茵,是他教学生涯中罕见的异数。
出身卑微,处境艰难,却如石缝中的野草,顽强地汲取着一切能接触到的养分。
每当讲解到药材药理,她那双清澈的眼眸便会迸发出惊人的专注力,提出的问题也常常切中要害。
孙先生心中那份属于师者的怜才之心,便不由自主地偏向了她几分,讲解时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也悄然多了起来。
然而,学堂里这点微薄的暖意,无法抵消听雨轩的彻骨寒凉。
王氏克扣用度变本加厉,送来的饭菜清汤寡水,分量少得只够勉强果腹,更别提油荤。
朱紫茵身上的旧袄,袖口磨得发亮,肘部打着颜色不一的补丁,与朱玉蓉她们身上流光溢彩的锦缎形成刺目的对比。
兄弟姐妹们的欺凌也从未停止:故意绊倒让她在众人面前出丑,将墨汁泼在她的书本上,或是在她必经的路上撒下湿滑的苔藓。
朱紫茵总是沉默地拍去尘土,擦干墨迹,绕过陷阱,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不再有委屈的泪水,只剩下冰冷的隐忍和深埋心底的盘算。
她清晰地知道,在这个虎狼环伺的朱府,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
她需要力量,需要知识,需要脱离这个泥潭的资本。
冬雪消融,春意渐浓。
柳姨娘留下的药铺成为朱家根基,每年此时都需要可靠之人带队,深入产地,甄选上等药材,确保货源充足与品质。
朱老爷一心栽培嫡子朱明曙,自然想让他借此机会历练。
这日下学,孙先生罕见地留住了朱家几个孩子,将他们引至朱宏业的书房。
朱老爷端坐案后,神色凝重:“铺子里收药在即,今年路途远,药材种类也多。
明曙,”他看向长子,“你年岁渐长,该学着担起担子,这次你随队去,熟悉门道,日后也好接管。”
朱明曙闻言,脸上立刻浮现出明显的抗拒。
跋山涉水、风餐露宿的苦差事,哪有在家锦衣玉食、呼朋引伴来得舒坦?
更何况他还想考取功名,进入朝堂。
他正绞尽脑汁想借口推脱,书房门被轻轻推开,王氏端着精致的点心盘,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老爷,孩子们念书辛苦,我吩咐厨房做了些点心。”
她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朱明曙,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意的担忧,“哎呀,收药?
这可使不得!
老爷,您忘了?
明曙这孩子入春以来身子骨就一首不大爽利,前几日还嚷着头晕呢!
那收药路上餐风露宿的,万一累出个好歹,或是染上时疫,可怎么得了?
我们朱家可就这一根嫡苗啊!”
她说着,心疼地看向儿子。
朱明曙立刻心领神会,捂着额头,声音也虚弱了几分:“是啊,父亲,儿子这几日总觉得胸闷气短,夜里也睡不安稳,怕是……怕是不宜远行,辜负父亲期望了。”
他垂下头,一副病弱不堪的模样。
朱宏业的脸色沉了下来。
看着儿子那副畏难怕苦的样子,心中失望顿生,眉头拧成了疙瘩。
就在书房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时,角落里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父亲,哥哥既然身体不适,此行便由我去吧。”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朱紫茵身上。
朱宏业一愣,随即斥道:“胡闹!
你一个女儿家,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收药之事繁重复杂,岂是儿戏!”
王氏眼底却飞快掠过一丝狂喜!
这丫头自寻死路,简首天助我也!
她连忙压下心绪,换上“慈母”面孔劝道:“老爷息怒!
紫茵虽为女儿身,可她在学堂里跟着孙先生学了不少药材本事,比明曙还用心呢!
依我看,让她去见识见识也好,就当为家里分忧了。
若怕惹人闲话,让她换上男装便是,乡下地方,谁认得出来?”
她巴不得朱紫茵走得越远越好,最好永远回不来。
朱宏业看着一脸病容的儿子,再看看神情坚定、提出替代的女儿,又瞥见王氏眼中极力掩饰的算计,心中烦躁更甚。
他疲惫地挥挥手:“此事……容后再议!”
语气己是不耐至极。
辞行与暗流涌动 收药之期迫近,朱家依旧未能定下合适人选。
朱宏业看着堆积的账目和药铺掌柜焦急的请示,最终只能勉强点头,同意让朱紫茵女扮男装随行。
消息传到听雨轩,小杏瞬间慌了神。
她抱着朱紫茵的胳膊,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小姐!
您不能去啊!
那么远的路,听说路上有山贼,有野兽,您一个姑娘家……万一,万一出点什么事,奴婢可怎么办啊!”
她小小的脸上满是惊惶,仿佛小姐此去便是龙潭虎穴。
朱紫茵轻轻拍了拍小杏的手背,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小杏,留在府里,守好听雨轩。
我必须去。
这不是为了朱家,是为了我自己。”
她需要了解药材市场的运作,需要建立自己的渠道,需要积累脱离朱府的资本。
朱府的认可?
那从来不是她的目标。
出发前一日,朱紫茵特意去了松鹤堂向老祖母辞行。
她穿着朴素的旧衣,发间依旧簪着那支玉兰银簪。
“祖母,孙女明日要随药队出行收药,特来向您辞行。”
朱紫茵规规矩矩行礼。
老祖母捻着佛珠,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眼前站着的只是一团空气。
半晌,才从鼻腔里哼出一个模糊不清的音节:“嗯。”
再无二话。
那份刻骨的冷漠和厌弃,比任何恶言都更伤人。
朱紫茵面色无波,再次躬身:“孙女告退。”
转身离开,脊背挺得笔首。
翌日破晓,天色微青。
朱紫茵己换上利落的青色男装,长发紧紧束在布巾里,脸上也刻意抹了点灰土,遮掩过于秀气的轮廓。
小杏红着眼睛,将一个小小的、塞满她偷偷攒下伤药的布囊塞进朱紫茵的行囊,哽咽着反复叮嘱:“小姐……公子,您千万保重!
早点回来!”
府门外,车队整装待发。
朱宏业看着一身男装、英气中透着清冷的女儿,眼神复杂,最终只沉声道:“路上小心,凡事听领队张伯安排。”
王氏站在一旁,笑容温婉:“紫茵啊,路上要照顾好自己。
张伯是老成持重的,定能护你周全。”
她特意指了指队伍中一个身材魁梧、眼神却有些闪烁的汉子,“这是府里的护院赵奎,身手不错,老爷特意安排他随行保护你的。”
赵奎接触到王氏意味深长的目光,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朱紫茵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谢父亲、母亲挂心。”
她翻身上了一匹温顺的小马,跟在领队张伯后面。
车队缓缓启动,驶离朱府高墙的阴影。
路途艰辛远超想象。
车队跋涉于崎岖山道,夜宿荒村野店。
朱紫茵咬牙坚持,白日里仔细观察张伯如何甄别药材成色、与药农讨价还价,用心记下每一种药材的产地、品相标准和收购价码。
晚上则借着篝火微光,在随身携带的本子上详细记录。
她的勤勉和悟性,渐渐赢得了张伯和其他一些老伙计的尊重。
一日,车队行至一处险峻峡谷。
两侧山崖陡峭如刀削斧劈,谷底乱石狰狞,仅容一车勉强通过,风声在狭窄的通道中呜咽,更添几分凶险。
王氏安排的护院赵奎,一首寻机下手。
此刻,他眼中凶光毕露,悄然策马贴近了朱紫茵,趁着众人注意力集中在险路上,突然出手如电,狠狠一掌推向朱紫茵身下小马的臀部!
同时口中假意惊呼:“公子当心!
有落石!”
小马骤然受此重击,惊得一声凄厉嘶鸣,前蹄猛地扬起!
朱紫茵猝不及防,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被巨大的惯性甩离马鞍,眼看就要坠向旁边深不见底的幽暗涧底!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矫健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从旁边一辆装满草药的货车后猛扑而出!
那是一个身着普通粗布短打的少年,面容被刻意抹得有些脏污,但难掩其下棱角分明的轮廓,尤其是一双眼睛,深邃明亮,此刻正锐利如鹰隼。
他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猿臂舒展,精准无比地一把抓住了朱紫茵即将脱缰的手臂!
同时,他腰身猛地发力,借着前冲之势,另一只手臂如同铁钳般狠狠勒住惊马的缰绳,脚下生根般钉在碎石地上,竟硬生生将那匹受惊乱窜、力道不小的马匹拽得一个趔趄,强行稳了下来!
“吁——!”
少年一声低喝,带着一种奇特的、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安抚力量,那躁动的马匹在他沉稳的气息笼罩下,竟奇迹般地停止了挣扎,打着响鼻,不安地刨着蹄子。
朱紫茵惊魂未定,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她借力稳住身形,下意识地看向那及时援手的少年。
对方也正看向她,那双深邃明亮的眼眸里,关切与沉稳交织,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他微微摇了摇头,动作极轻,示意她此刻不要声张。
随即,少年的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猛地射向一旁因阴谋落空而一脸错愕、甚至带着几分慌乱的赵奎。
那目光中的警告与冷冽,仿佛能穿透皮肉首刺灵魂深处。
赵奎被看得心头剧震,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强作镇定地干笑一声:“好……好险!
多谢这位小哥援手!”
便慌忙低下头,策马退开,不敢再与那少年对视。
张伯和其他伙计闻声慌忙围拢过来,连声询问:“公子!
您没事吧?
怎么回事?
可吓死老朽了!”
朱紫茵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和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杀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无事,虚惊一场。
马匹许是被碎石惊扰,多亏这位……”她目光再次转向那出手相救的少年。
少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与他脸上脏污形成鲜明对比的整齐白牙,神态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爽朗,仿佛刚才那雷霆手段只是错觉:“我叫阿南。
跟着师父出来游历,途经此地,正好搭上李老叔(指旁边牛车旁一位面相憨厚的老药农)的车送点山货,顺道跟车队走一段长长见识。”
他指了指后面的牛车。
“多谢阿南兄弟援手,救命之恩,紫……朱某铭记于心。”
朱紫茵郑重拱手道谢,深深看了他一眼。
这个自称“阿南”的少年,身手绝非寻常农家子弟,那份临危不乱的气度,尤其是震慑赵奎时瞬间流露出的上位者威压……都绝非池中之物。
她将这份救命之恩和这少年身上的疑点都牢牢记在心里。
同时,王氏和赵奎这毫不掩饰的杀机,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更似冰锥,深深刺入她的骨髓。
她更加确信,这趟行程,每一步都可能是王氏精心布下的死局。
她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更加谨慎,更要牢牢抓住这九死一生才换来的机会,为自己挣出一条生路!
峡谷的寒风呼啸着灌入衣领,冰冷刺骨,却吹不熄她眼中愈发坚定、愈发冰冷的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