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三年的寒冬,像是要将整个扬州城冻透。
运河覆上了厚厚的冰层,往日喧嚣的码头一片死寂。
鹅毛般的雪片被凛冽的北风卷着,扑打在杏花巷深处一处墙皮剥落的旧宅院门上,发出簌簌的轻响。
院内,比外面也好不了多少。
年仅十岁的云槿,穿着一身洗得发白、肘膝处用深色粗布仔细打着补丁的旧棉袄,正蹲在冰冷的灶膛前。
她的小脸冻得发青,嘴唇干裂,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沉静地映着灶膛里将熄未熄的最后一点余烬。
她小心地用火钳拨弄着,拣出几块尚存温热的炭核,放入一个边缘破损的旧陶盆。
炭核不多,只浅浅铺了盆底。
她端起这微不足道的暖源,步履平稳地走向里屋。
里屋更是寒气逼人,窗棂在风中轻微作响。
一张吱呀作响的旧木床上,面容憔悴的云霖正不住地咳嗽,身上那床薄被难以抵御这彻骨的冰冷。
他曾是扬州州学里颇受尊敬的博士,虽为男子,却因学识渊博、品性端方而受女学生们敬重。
然而,只因不肯屈从于某位世家出身的女学正侵吞学田的指令,并坚持为几位受排挤的寒门女学子发声,便被罗织罪名,革去了功名与教职。
家产在后续的官司与打点中耗尽,如今只剩下这处祖宅和满屋书籍,带着女儿艰难度日。
“阿爹,暖暖脚。”
云槿将陶盆轻轻放在父亲脚边,声音还带着孩童的稚气,语调却异常沉稳。
云霖止住咳嗽,看着女儿冻得通红甚至有些僵硬的小手,心头一阵绞痛,又是一阵剧烈的喘息:“槿儿……你自己,咳咳……你也暖暖……”云槿摇摇头,走到靠窗那张摇摇晃晃的木桌前。
桌上,摊开放着一本边角卷起、纸页泛黄的《史记》。
她伸出几乎冻僵的手指,拂去落在书页上的灰尘,随即俯身,就着窗外积雪反射进来的、惨淡而清冷的天光,专注地默读起来。
那纤细的身影在寒风中显得单薄,脊背却挺得笔首,透着一股难以摧折的韧劲。
无钱购买灯油,这白日里短暂的天光,便是她唯一的读书时辰。
“槿儿,若是……若是阿爹将这最后几亩薄田卖了,或许能送你去更好的女学……”云霖看着女儿专注的侧影,声音艰涩。
在这女尊男卑的世道,女子读书科举、出将入相是天经地义。
他深知女儿天赋异禀,过目不忘,更难得的是对经史子集、乃至权谋韬略有着天生的领悟力,若非家道中落,本该有更好的前程。
云槿抬起头,目光从书卷上移开,看向父亲,平静地说:“阿爹,田亩是立身之本,不可卖。
城中女学所教,不过是《女诫》、《内训》的皮毛,于女儿无益。
书中自有千秋,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便是女儿最好的学堂。”
她并非不羡慕那些能穿着漂亮衣裙、坐着马车去上学的世家小姐,但她更清楚自己的处境。
知识是唯一的阶梯,而她,必须靠自己攀爬。
她要读的,是安邦定国之策,是权谋韬略之书,而非困于后宅方寸的规训。
午后,雪势稍歇。
云槿揣着几个铜板,准备去巷口买些最便宜的粗盐。
路过巷口时,她看到邻居张叔正与牙行的女管事争执,张叔气得脸色发白,他的妻主,一位体弱的妇人,在一旁默默垂泪。
原来是他家妻主病重,借了印子钱,如今利滚利还不上,牙行要强夺他家仅有的房产抵债。
周围聚了些人,多是唏嘘,却无人敢出头。
那牙行女管事膀大腰圆,身后跟着两个满脸横肉的女打手,气焰嚣张。
云槿停下脚步,默默听了一会儿。
她认得张叔,是个勤快善良的人,时常接济她家一些菜蔬。
她看着张叔绝望的脸,又看了看那女管事有恃无恐的模样,清澈的眼底闪过一丝冷光。
她没有立刻上前,而是转身,快步走向城中最大的那家“墨香阁”书肆。
书肆的女掌柜认得这个时常来蹭书看却从不捣乱的寒门小姑娘,有时忙不过来,还会让她帮忙整理一下散乱的书籍,给她几文钱酬劳。
“苏掌柜,”云槿找到正在核对书目的女掌柜,声音不高却清晰,“我方才过来,看到‘利通牙行’的孙管事在杏花巷口逼债,动静闹得很大,张叔家的妻主都快晕过去了。”
苏掌柜抬起眼皮,“哦”了一声,不甚在意:“牙行追债,寻常事耳。”
云槿顿了顿,补充道:“我前几日听两位来买书的客官闲聊,说起州府新来的巡察御史最厌烦放印子钱逼得百姓家破人亡之事,正想抓几个典型立威。
那孙管事闹得如此不堪,若是不巧被御史撞见……”苏掌柜打算盘的手停了下来。
她看了一眼云槿,这小丫头眼神平静,不像信口开河。
墨香阁消息灵通,她确实风闻了新御史的脾性。
牙行背后虽有些势力,但若真撞到御史枪口上,也是麻烦。
她沉吟片刻,对旁边一个伙计低声吩咐了几句。
那伙计点点头,快步从后门出去了。
云槿不再多言,像往常一样,走到摆放史书杂记的区域,拿起一本《盐铁论》,安静地翻阅起来。
约莫半个时辰后,她买好盐回家,巷口己恢复了平静。
张叔红着眼圈过来,拉着她的手千恩万谢,说牙行的人突然接到什么消息,慌慌张张地走了,答应宽限几日。
云槿只是淡淡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晚上,云霖的咳嗽好些了,在油灯下考校女儿功课。
问及《管子·牧民》,云槿对答如流,不仅阐释了“仓廪实而知礼节”的道理,更能结合今日所见张叔之事,低声说道:“阿爹,礼义生于富足,盗贼起于贫穷。
朝廷若不能抑制豪强,使民有恒产,空谈教化,无异于缘木求鱼。
女子立于世,亦当如是。”
云霖闻言,震惊地看着女儿。
他才十岁的女儿,竟己能从经典中读出如此深刻的现实关联,并清晰地指向女子立身的根本。
他心中百感交集,既有为人父的骄傲,更有深沉的忧虑。
这样的聪慧与心志,生于寒门,是福是祸?
“槿儿,”他叹了口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你能看到这一层,很好。
但切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有些话,放在心里就好。”
云槿乖巧点头:“女儿明白。”
她明白父亲的担忧。
在这世家门阀林立、等级森严的世道,寒门女子稍有锋芒,便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但她心中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在严寒与黑暗中,燃烧得更加内敛而坚定。
她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那里只有几颗寒星在闪烁。
她知道,自己的路,注定与那些困于后宅、只知相妻教女的男子不同,也与那些只知风花雪月的闺阁女子不同。
她要看的,是更广阔的天空。
而眼前的一切磨难,不过是磨砺她手中无形之刃的砺石。
这一夜,扬州城依旧寒冷。
陋巷小院中,未来的女帝,在油灯与书卷的陪伴下,悄然成长。
她的世界,始于这方寸陋室,她的目光,却己穿透风雪,望向了遥远的、波谲云诡的帝都。
她的刃,藏于寒微,隐于无声,唯有暗香,悄然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