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暴雨总来得猝不及防。
苏晚抱着刚从印刷厂取来的设计图册,在梧桐树叶的噼啪声里慌不择路地跑过街角,帆布鞋踩进积水潭,溅起的水花瞬间打湿了裤脚。
雨势太急,豆大的雨点砸在柏油路上,竟蒸腾起一层薄薄的白烟,模糊了远处的霓虹。
她下意识抬头,瞥见巷口那间熟悉的旧书店——“砚知书社”的木质招牌被雨水浸得发黑,暖黄的灯光却从磨砂玻璃门里漏出来,像暗夜里递来的一双温厚手掌。
苏晚几乎是扑过去推开门的,风铃叮当作响的瞬间,她抱着图册蜷缩在门后,胸口因急促的呼吸起伏。
发梢滴落的水珠顺着下颌线滑下,砸在书店的实木地板上,晕开一小圈深色的印记,又很快***燥的木纹吸进去。
空气中没有雨水的湿冷,反而飘着淡淡的檀香,混着旧书页特有的油墨味与纸张老化后的木质气息,像有人把整个秋天的暖阳都封存在了这里,将外面的风雨隔绝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需要毛巾吗?”
清冽的声音突然从书架后传来,像冰镇过的薄荷茶,瞬间抚平了苏晚心头的慌乱。
她循声望去,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正从堆满书籍的书架后转身,怀里捧着一本泛黄的《星图手册》,封面的烫金标题早己磨损,露出底下粗糙的纸页。
他戴着一副细框眼镜,镜片上沾了层薄薄的雾,却没遮住那双沉静的眼睛。
指尖夹着的书签是枚风干的银杏叶,浅褐色的叶脉在暖灯光下清晰得能数出纹路,边缘还留着细微的锯齿。
苏晚这才看清他的模样:白衬衫的袖口一丝不苟地卷到小臂,露出线条干净的腕骨,上面戴着块没有指针的旧手表——表带是深棕色的皮质,边缘己经磨出毛边,表盘却擦得锃亮,仿佛不是用来计时,而是珍藏着某段时光。
他走过来时脚步很轻,鞋底蹭过地板,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只有怀里的书页偶尔轻轻颤动。
“谢谢。”
苏晚接过他递来的米白色毛巾,指尖不小心擦过他的指腹,那触感凉而细腻,像触到了一块刚从溪水里捞出来的玉。
她慌忙低下头擦头发,耳尖却不受控制地发烫,眼角的余光里,男人己经回到了书架旁,重新拿起那本《星图手册》,指尖轻轻拂过书页上的星轨图案,神情专注得像在翻阅一封来自宇宙的信。
从那天起,苏晚成了“砚知书社”的常客。
她总在傍晚时分来,彼时夕阳正斜斜地透过书店的小窗,把书架染成暖橙色。
她会点一杯老板林砚亲手煮的桂花乌龙——茶盏是粗陶的,杯沿还留着手工捏制的纹路,茶汤里浮着几粒干桂花,入口是淡淡的甜香,混着乌龙的醇厚。
她习惯坐在靠窗的位置改设计图,画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偶尔抬头,就能看见林砚在书架间穿梭的身影:他整理书籍时动作很慢,会把每本书的书脊都对齐,遇到卷边的书页,会用指尖轻轻捋平,像在对待易碎的珍宝。
林砚话不多,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待在柜台后看书,或是帮熟客找书。
但苏晚总能在设计卡壳时收到意外的惊喜——有时是一张夹在设计图里的便签,上面画着窗外刚掠过的飞鸟,翅膀的弧度流畅得像能飞起来;有时是抄着一句诗,“星河欲转千帆舞”,字迹清隽,末尾还画了颗小小的星星;有次她对着配色方案发愁,转头就看见林砚把一杯新泡的茶推到她面前,茶盏旁放着两片枫叶,一片深红,一片橙黄,恰好是她纠结了半天的配色。
他们真正熟络起来,是在一个满月夜。
那天苏晚加班到深夜,路过巷口时竟发现“砚知书社”的灯还亮着。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走了进去,风铃响过之后,看见林砚正站在书店中央,身旁架着一台老式天文望远镜,镜头对准了天花板上开着的小天窗。
“今天能看到木星。”
林砚听见动静,转头朝她笑了笑,那是苏晚第一次见他笑得这么放松,眼角弯起,像盛满了星光。
他侧身让出位置,“要不要试试?”
苏晚走过去,弯腰凑到望远镜前。
下一秒,她的呼吸瞬间被攥住了——视野里不再是书店的天花板,而是深邃的夜空,那颗巨大的木星在黑暗中泛着淡蓝色的光晕,像一块被精心打磨过的蓝宝石,周围的西颗卫星像碎钻般环绕着它,缓慢地转动着,静谧又璀璨。
她看得入了迷,连呼吸都放轻了,仿佛怕惊扰了这片遥远的星河。
“我以前总在楼顶看星星。”
林砚的声音在夜里格外轻,像落在湖面的羽毛,“那时候住的老房子有个天台,夏天晚上我就搬个小凳子上去,拿着星图认星星,能看一整晚。”
他抬手指向天花板,苏晚顺着他的指尖看去,才发现天花板上贴着一张手绘的星图,纸张边缘有些卷曲,用黑笔勾勒的星轨密密麻麻,其中有颗星星被红笔圈了出来,旁边用小字写着“晚星”,字迹和便签上的一模一样。
苏晚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
她突然想起第一次来书店时,林砚递来的那条米白色毛巾——后来她才发现,毛巾的角落绣着一个极小的“砚”字,针脚细密,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原来有些心意,早在相遇的第一天,就己经悄悄藏在了细节里。
拆迁通知贴在巷口那天,暴雨又至。
和他们初遇时一样,雨势急得让人睁不开眼,苏晚抱着最后一批设计图,几乎是冲进书店的,风铃在雨声里显得格外清脆。
但这次,她没有看到熟悉的暖黄灯光下整齐的书架——林砚正蹲在地上打包书籍,那些她熟悉的书被一本本放进纸箱,外面裹着防潮的油纸,而那本泛黄的《星图手册》,被他小心地放进了一个特制的棉袋里,袋口还系着同色系的绳结。
“要走了吗?”
苏晚的声音有些发颤,手里的设计图册差点滑落在地。
她看着空荡荡的书架,心里像被掏走了一块,那些在书店度过的傍晚、桂花乌龙的香气、写满灵感的便签、满月夜的木星……所有的回忆突然涌上来,让她鼻尖发酸。
林砚听见她的声音,停下手里的动作,慢慢站起身。
他转身时,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的木盒子,盒子是胡桃木的,表面打磨得光滑,还刻着简单的星轨图案。
他走到苏晚面前,轻轻打开盒子——下一秒,细碎的星光从里面漫了出来,那是一盏小小的星灯,灯珠模拟出星空的样子,在黑暗里闪烁着,底座上用激光刻着三个字:“第三颗星”。
“我在新地址租了更大的店面。”
林砚把星灯递给她,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夜空,里面映着星灯的光,也映着她的影子,“比这里宽敞,还能放得下更大的天文望远镜。
以后……想和你一起看更多星星。”
雨还在下,打在玻璃上噼啪作响,但苏晚觉得心里某个角落,正有温暖的光一点点漫开来,把所有的不安都驱散了。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星灯,灯光温柔地落在她的手背上,像林砚指尖的温度。
她想起那些在书店度过的傍晚,夕阳落在书页上的光影;想起桂花乌龙入口时的甜香,混着旧书的气息;想起满月夜里,他指尖拂过星图时,落在她发顶的温柔目光——原来所有细微的瞬间,都在悄悄编织着属于他们的未来。
后来有人问起他们的故事,苏晚总会笑着指向窗外,无论是晴天还是雨天,她的眼里都像盛着星光:“是雨把我们困在了同一片屋檐下,而星星,让我们决定一起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