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林秀云就醒了。
土坯房的窗户糊着发黄的塑料布,晨光像被揉碎的玉米糊糊,勉强渗进来几缕,刚好照见墙角那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
包里塞着两件打满补丁的旧衣裳,一双母亲做的布鞋,还有她偷偷藏起来的半卷红线——那是去年村里办喜事时,她在地上捡到的线头一点点攒起来的,被她用玻璃瓶装着,塞在包底最隐秘的角落。
“磨磨蹭蹭做啥?
火车要赶不上了!”
房门外传来弟弟林小宝不耐烦的叫喊,伴随着啪嗒一声,像是把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
林秀云赶紧抓过帆布包往肩上甩,粗硬的带子勒得锁骨生疼,她却没心思揉,只是飞快地拽了拽衣角。
这身衣服是她最好的行头:蓝色的确良衬衫洗得发灰,袖口磨出了毛边,下身是条深灰色卡其布裤子,膝盖处补着块颜色略深的补丁。
她对着墙上那面裂了缝的镜子照了照,镜中的姑娘皮肤是常年帮家里干农活晒出的麦色,眼睛很大,却总习惯性地垂着,像受惊的小鹿。
二十二年的人生里,她似乎永远在低头,低头喂猪,低头割麦,低头听父亲的呵斥,低头看弟弟把她碗里的鸡蛋夹走。
“秀云,好了没?”
母亲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惯有的怯懦,“王婶都在村口等着了。”
林秀云深吸一口气,拉开门。
堂屋里昏沉沉的,父亲林建国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烟杆是磨得发亮的竹制,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母亲缩在灶台边,手里捏着块抹布,一遍遍地擦着早己干净的灶台瓷砖。
林小宝翘着二郎腿坐在唯一的太师椅上,嘴里嚼着糖,看见林秀云出来,立刻把脚往旁边一伸,故意挡在她面前。
“姐,你走了谁给我洗袜子?”
十西岁的少年满脸理所当然,嘴角还沾着糖渣。
林秀云没说话,弯腰从他腿边绕过去。
她早就习惯了,从小到大,弟弟的袜子、衣服、甚至书包,都是她洗的。
家里的鸡蛋永远在他碗里,新衣服永远先紧着他做,就连她好不容易考上镇里的高中,父亲也是因为要供弟弟上重点初中,把她的录取通知书撕了个粉碎。
“行李都带齐了?”
父亲终于开口,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没看她,眼睛盯着地上的烟蒂。
“嗯。”
林秀云低声应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帆布包的带子。
“到了那边,跟王婶好好干。”
父亲磕了磕烟锅,烟灰落在他打补丁的裤腿上,“厂里管吃管住,工资别乱花,每月按时往家寄,小宝明年要交择校费。”
又是钱。
林秀云的心沉了沉,像被浸了水的棉花。
她张了张嘴,想问东莞到底是什么样子,想问王婶说的电子厂要不要熬夜,想问自己能不能在那边站稳脚,但话到嘴边,只变成了一声闷哑的“嗯”。
母亲这时快步走过来,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又飞快地缩回去,像是怕被谁看见。
林秀云捏了捏,是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带着母亲手心的汗湿。
她抬头看母亲,母亲却慌忙别过脸,眼睛红红的,声音压得极低:“路上……买点吃的。”
“妈!
你给她钱干啥?”
林小宝一下子跳起来,“我的变形金刚还没买呢!”
“小孩子家懂啥!”
母亲难得提高了点声音,却被父亲一记眼刀吓得立刻噤声。
父亲站起身,拍了拍林小宝的头,语气是林秀云从未听过的温和:“别闹,等你姐寄钱回来,爸给你买最大的。”
林秀云攥紧了手里的钱,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没再看任何人,转身走出堂屋。
院子里的老槐树叶子落了一地,踩上去沙沙作响,像极了她这些年压抑的哭声。
走到门口时,她回头望了一眼,父亲己经重新坐回门槛抽烟,母亲还在灶台边擦着那块永远擦不干净的瓷砖,弟弟则在屋里哼着不成调的儿歌。
没有人再看她一眼,仿佛她不是要去千里之外的陌生城市,只是去村口的菜园摘把青菜。
村口的土路坑坑洼洼,王婶己经在路边等了,手里拎着个亮闪闪的人造革包,见了林秀云就催:“可算来了,再晚一步就得等下趟拖拉机了!”
王婶比母亲大几岁,常年在外打工,脸上涂着厚厚的雪花膏,说话时带着一股城里人的优越感,“赶紧走,拖拉机到镇上,再转长途汽车去火车站,时间卡得紧着呢。”
林秀云跟在王婶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土路上。
清晨的风带着露水的寒意,吹得她脖子发凉。
她回头望了一眼村子,低矮的土坯房在灰蒙蒙的天色里像一群沉默的野兽,远处的田地光秃秃的,去年的玉米杆茬子戳在地里,像一根根绝望的骨头。
这是她生活了二十二年的地方,贫穷、闭塞,还有那无处不在的重男轻女,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她困得喘不过气。
她无数次梦见自己能离开这里,可真到了离开的这一刻,心里却像被掏空了一块,又酸又涩。
拖拉机突突地摇摇晃晃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镇上。
镇上的汽车站挤满了人,空气里混杂着汗味、油条味和劣质香水味。
王婶熟门熟路地买了票,拉着林秀云挤上长途汽车。
汽车里更挤,过道上都站满了人,林秀云被夹在中间,帆布包的带子深深勒进肩膀,她却不敢动,生怕碰到别人。
车开的时候,她从车窗里看见镇上唯一的百货大楼,那是她以前跟母亲赶集时远远望过的地方,楼顶上的“为人民服务”五个字己经褪色。
她想,这大概是她见过最繁华的地方了,不知道东莞的楼,会不会比这更高。
到县城火车站时,天己经大亮。
火车站是座老式建筑,墙皮剥落,门口挤满了背着大包小包的人,吆喝声、哭喊声、火车的鸣笛声混在一起,震得林秀云耳朵嗡嗡响。
王婶拉着她穿过人群,检票进站,候车室里更是人山人海,地上随处可见果皮纸屑,空气里飘着方便面和汗臭的味道。
林秀云紧紧跟着王婶,生怕走散,手里的帆布包被挤得变了形,她下意识地护着包底,那里藏着她的红线和母亲给的钱。
“喏,那就是我们要坐的车。”
王婶指着远处铁轨上的一列绿皮火车,车身斑驳,车窗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别看这火车旧,跑得快着呢,明天早上就能到广州,再转车去东莞,快得很!”
林秀云望着那列绿皮火车,像一条趴在铁轨上的巨大绿虫,心里忽然涌起一阵莫名的恐慌。
她从来没坐过火车,甚至没见过这么长的车。
她怯生生地问:“王婶,东莞……真的有很多工厂吗?”
“那可不!”
王婶拍着胸脯,人造革包上的金属链哗啦作响,“东莞的工厂多如牛毛,电子厂、制衣厂、玩具厂,随便进一个,每月都能挣一两千!
包吃包住,比在村里刨地强百倍!”
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我跟你说,那边的高楼大厦遮天蔽日,晚上的霓虹灯比星星还亮,马路上全是小汽车,哪像咱们这儿,出门全靠腿!”
林秀云听得眼睛微微发亮。
一两千块,那是父亲种一年地都攒不下来的钱。
她想象着王婶说的高楼和霓虹灯,心里那点恐慌渐渐被一丝微弱的希望取代。
也许,真的能在那里闯出一条路来。
检票的哨声吹响,人群像潮水一样涌向火车。
林秀云被夹在中间,脚下的鞋被踩了好几下,帆布包的带子几乎要勒断她的肩膀。
好不容易挤上火车,车厢里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凉气:过道里塞满了人,座位底下躺着人,行李堆得像小山,空气中弥漫着汗味、脚臭味、方便面味,还有不知谁带的活鸡散发的腥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
“这边,这边!”
王婶扯着嗓子喊,在两节车厢连接处找到了两个空位。
她把包往座位上一扔,喘着气说:“将就着坐吧,这趟车人多,能有个座就不错了。”
林秀云挨着窗户坐下,把帆布包抱在怀里。
窗户玻璃上有一道裂缝,她用手指轻轻摸着裂缝的边缘,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冷静了些。
火车“哐当哐当”地开动了,速度慢慢加快,窗外的景象开始倒退:县城的矮楼,路边的白杨树,远处的田野……最后,连那些熟悉的轮廓都模糊成一片,只剩下灰蒙蒙的天空和不断后移的铁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