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狩的波澜似乎尚未完全平息，另一道凤谕便送到了沈府。
来的是皇后宫中的内侍，面容白净，言语带笑，他手中那封泥金请柬，在花厅的日光下透着不容错辨的皇家威仪。
“皇后娘娘懿旨，三日后于御花园举办赏花宴，特邀沈家嫡女知意小姐赴宴。
娘娘说了，届时京中才俊闺秀齐聚，正是春光好时节，让大家伙儿都松快松快，也瞧瞧咱们京城的好儿女。”
内侍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让花厅里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话里的暗示，几乎摆在了明面上，赏花宴是名头，相看才是真意，尤其是太子妃位悬己久。
沈父沈母连忙恭敬接旨，又让管家封了上等的封红给内侍，送走宫使，花厅里的气氛顿时松快下来，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喜悦。
“意儿！
这可是天大的体面！”
沈母亲热地拉过沈知意的手，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皇后娘娘亲自点名，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你可得好好准备，那日定要……”沈父虽持重些，也捻须微笑，眼中满是欣慰：“不错。
我儿品貌出众，得娘娘青眼，是沈家的荣耀。
届时言行需格外端庄，莫失了分寸。”
沈知意站在那里，指尖冰凉。
那封精致的请柬在她眼中不断放大，扭曲，最后变成了前世牢房里冰冷的栅栏，和那杯泛着寒光的毒酒。
她的喉咙发紧，胃里一阵翻搅。
前世，就是在这场宴会上，太子流露出属意于她的姿态，苏月柔在一旁敲着边鼓，将她推向了那条万劫不复的路。
她垂下眼睫，用力掐住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她不能失态，不能露出丝毫异样。
“女儿明白。”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定不会让父亲母亲失望。”
这过分冷静的反应，让沈父稍稍侧目。
他总觉得女儿自那次落水醒来后，似乎沉稳了许多，少了些小女儿家的跳脱，多了些看不透的心思。
但他只当女儿是长大了，并未深想。
“意儿妹妹真是好福气。”
一个温柔的声音插了进来。
苏月柔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花厅，脸上挂着笑，她走上前，亲昵地挽住沈知意的胳膊，语气羡慕又真诚：“皇后娘娘这般看重妹妹，太子殿下对妹妹也是情深义重，真是羡煞旁人了。”
沈知意微微用力，抽回自己的手臂，语气淡淡：“表姐说笑了，娘娘只是循例邀请罢了，福气不福气的，现在说还为时过早。”
苏月柔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掩饰过去，转而向沈母道：“姑母，如此盛事，月柔可否也跟着去开开眼界？
绝不会给妹妹添乱的。”
她眼神恳切，带着一丝寄人篱下的怯怯。
沈母心一软，便应承下来：“也好，你便陪着意儿同去，姐妹俩有个照应。”
苏月柔立刻欢喜地道谢，垂下眼时，眸底却掠过一丝冷光。
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什么事这么热闹？”
一个身着青衫的年轻男子迈步进来，身形挺拔，眉目疏朗，正是沈知意的兄长沈修远。
他手中还捧着一个小巧的白玉花盆，里面栽着一株罕见的绿色兰花。
“远儿回来了。”
沈母笑道，“正说宫里赏花宴的事呢。”
沈修远将花盆递给沈知意，笑容温煦：“正好，前日得了一盆绿云，想着妹妹喜欢，给你拿来摆在房里赏玩。
宫宴固然是好，但也不必太过紧张，顺其自然便好。”
他看着妹妹，眼神纯粹干净，只有纯粹的关爱。
沈知意接过那盆兰花，指尖感受到白玉的温润和花叶的生机。
前世，父兄被押入天牢、问斩街头的惨状猛地浮现，让她心脏骤然缩紧，几乎喘不过气。
她死死抱住花盆，借由那点凉意稳住心神。
重活一世，不只是为了复仇，更是要守护住眼前这失而复得的温情。
“谢谢哥哥。”
她抬起头，努力扯出一个笑容，“这花我很喜欢。”
沈修远揉了揉她的头发：“喜欢就好，区区宫宴，我的妹妹配得上最好的，但也不必为此劳神费力。”
回到栖云阁，沈知意将那盆绿云小心放在窗台上。
阳光透过叶片，勾勒出清晰的脉络，生机勃勃。
她转身，看向镜中自己依旧年轻娇艳的脸庞，眼神却一点点冷硬下来。
前世，靖王萧绝也出席了，但只是露了个面，饮了杯酒，便借口军务离开了。
太子那边，经过秋狩和最近的冷淡，疑心和兴趣恐怕都己到达顶点。
苏月柔更会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紧紧盯着她。
她需要一场表演，将她真正意图隐藏其下的表演。
正思忖着，云袖进来回话：“小姐，东宫又派人送来了东西，是两匹极其珍贵的云雾绡，还有一套红宝石头面，说是给小姐宫宴时添妆。”
沈知意眼神未动：“登记在册，收入库房。”
云袖讶然：“小姐……不看看吗？
那料子据说轻薄如烟，价值千金呢。
太子殿下真是……不必了。”
沈知意打断她，“按我说的做。”
“是。”
云袖不敢多言，低头退下。
她越发觉得小姐不一样了，面对太子的殷勤，冷静得让人害怕。
次日，沈母兴致勃勃地拉着沈知意和苏月柔去库房挑选衣料首饰。
库房里流光溢彩，各色绫罗绸缎、珠宝钗环令人眼花缭乱。
沈母拿起一匹正红色的浮光锦，在沈知意身上比划：“意儿肤色白，穿红色最是好看，娘娘和太子殿下定然喜欢。”
苏月柔也在一旁柔声附和：“是呢，妹妹穿红色最好看。”
沈知意看着那灼目的红色，只觉得刺眼。
目光扫过一众华服，最终落在一匹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上。
颜色清雅，料子上用银线极细地绣着暗纹，光线下隐隐流动，既不张扬，又不失身份。
“母亲，女儿觉得这匹就好。”
她语气平静，“春日宴饮，过于浓烈反倒失趣，这颜色清爽些。”
沈母有些犹豫：“这……是否太素净了些？
怕是压不住场面。”
“皇后娘娘什么珍奇没见过，反倒显得女儿心思巧些。”
沈知意淡淡道，“首饰也不必太过繁复，那套珍珠头面就很好。”
苏月柔眼底闪过疑惑，嘴上却赞道：“妹妹眼光独到，这般清雅打扮，反倒更显脱俗。”
沈母见女儿坚持，又觉得似乎有些道理，便也应了。
选定衣饰，回到房中，沈知意屏退左右，独自对镜而立。
那套珍珠头面果然素净，最大的那枚珠钗也只是拇指大小的南洋珠，泛着温润的光泽，与她挑选的衣裳相配。
这身打扮，不是为了吸引太子的目光，而是为了贴合她接下来可能要演的戏。
但这一切的最终目的，是要将一道萧绝的目光，引向自己。
沈知意抚平衣袖上最后一丝褶皱，抬眸望向镜中。
镜中人的眼神，沉静如水，深处却藏着即将燎原的星火。
宫宴，就要开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