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难得，将退潮后的黑色礁石晒得微微发烫，蒸腾起带着咸腥和水草气息的暖风，在远离了信徒们喧嚣的某个僻静海湾，时间仿佛也随着潮水退去而变得粘稠缓慢。
弗洛里安坐在一块相对平坦的礁石上，褪去了象征”海神使者”的华丽外袍，只穿着简单的亚麻衬衫和长裤，他赤着脚，裤腿挽到膝盖，露出苍白但线条流畅的小腿，那曾经可以媲美宝石的蓝色眸子，如今沉淀了太多时光变得近乎冰封的眸子，此刻正懒洋洋地半眯着，望向波光粼粼的海面，金发在阳光下流淌若近乎熔金的光泽，几缕不听话的发丝被海风拂过脖颈间那道蜿蜒的疤痕。
在他脚边，放着一个粗糙的藤条篮子，里面是刚捡拾的、还带着湿泥和细小藤壶的牡蛎，这是为数不多能勾起他些许“人类”兴趣的东西——撬开坚硬外壳，吮吸那口冰凉咸鲜的汁液。
哗啦。
不远处的水面破开，理查德优雅地探出上半身，黑灰色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皮肤和精壮的胸膛上，水珠沿着肌肉的沟壑滚落，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他双臂搁在一块礁石上，异色的双瞳精准地锁定了礁石上的弗洛里安，以及他脚边的篮子。
“布兰德。”
他的声音带着海水浸润后的微哑，语调却刻意模仿着人类社交场合中那种彬彬有礼的腔调，字正腔圆，甚至有点过于考究了，“你正在进行……‘采集’活动?”弗洛里安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拿起一个拳头大小的牡蛎在手里掂了掂，又随意丢回篮子里。
“显而易见。”
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像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理查德摆动尾鳍，无声地滑近，漆黑如墨的鳞片在浅水区折射出幽暗的光泽，他停在弗洛里安坐着的礁石下方，海水只没到他的腰际，他微微歪头，目光扫过篮子：“这些贝类，需要特殊处理？”
“需要撬开。”
弗洛里安终于瞥了他一眼，从腰间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刀锋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寒光，与他本人冰封的气质相得益彰。
“撬开?”理查德重复了一遍，异色竖瞳里闪过一丝纯粹的好奇，像孩童看到新奇的玩具，他伸出一只修长、指节分明的手，指甲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温润如玉的光泽，但弗洛里安知道，那边缘锋利得足以轻易割断绳索。
“让我试试。”
弗洛里安不置可否，只是拿起一个牡蛎递给他，他倒要看看这条人鱼能“试”出什么花样。
理查德接过牡蛎，入手的触感冰凉粗糙，他学着弗洛里安刚才的样子掂了掂，然后，非常“认真”地观察起牡蛎壳的闭合处，他尝试用指甲尖去撬，动作小心翼翼，然而，牡蛎壳纹丝不动。
“它的结构……相当稳固。”
理查德得出结论，语气带着一丝学术探讨般的严肃，于是他微加了一点力，指甲在壳上刮出细微的“咔啦”声。
弗洛里安看着他笨拙又认真的样子，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这大概是他百年最接近“笑意”的表情了。
似乎是觉得指甲效率太低，理查德改变了策略，他修长的手指开始施加压力，指腹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试图用纯粹的力量捏开这顽固的贝壳，然而，牡蛎壳的弧度完美的分散了压力，依旧顽固地紧闭着。
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掠过理查德眼底深处，这个小小的牡蛎壳，仿佛是对他力量权威的挑衅，他向来习惯用最首接的方式解决问题——无论是用歌声让船只沉没，还是用利爪撕开猎物的咽喉。
耐心？
那通常只用在观察弗洛里安上。
于是，他决定不再“尝试”，那点彬彬有礼的伪装瞬间褪去，属于深海掠食者的本性浮现，只见他五指猛地一收！
“咔吧——!”一声清脆得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响起，不是牡蛎壳被撬开的声音，而是整个牡蛎在他掌心被硬生生捏爆了！
坚硬的外壳像脆弱的蛋壳般碎裂开来，锋利的碎片和里面黏糊糊、灰白色的软肉以及浑浊的海水混合物，瞬间从他指缝间爆开!粘稠的汁液混合着碎壳，溅了他一手臂，甚至有几滴飞溅到了他苍白的脸颊和黑灰色的发梢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理查德僵住了，他低头看着自己一片狼藉的手掌，粘稠的牡蛎内脏滴滴答答地往下淌，那双惯来冷漠的异色竖瞳猛地缩起来，带着令人心颤的怒意，就连他周身的海水似乎都瞬间冷了几度。
弗洛里安：“……”他看着人鱼那张向来苍白俊美、此刻却沾着不明粘液、写满了错愕与不爽的脸，再低头看看藤篮里无辜的牡蛎们。
一秒。
两秒。
“噗嗤——”一声极其轻微、短促，却又无比清晰的笑声，从弗洛里安紧抿的唇间溢了出来，那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冰面，付着一种久讳的，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轻松。
理查德猛地抬头，异色双瞳死死盯住弗洛里，他捕捉到了那转瞬即逝的、微微弯起的嘴角弧度，和那冰封蓝眸中一闪而过的、近乎……愉悦的光？
弗洛里安并没有因此收敛了那点笑意，他拿起匕首和另一个牡蛎，熟练地找到闭合处的缝隙，手腕一用力，“啪”的一声轻响，牡蛎壳应声而开，他动作流畅地剔掉边缘的碎壳，露出里面饱满水润的蚝肉，然后将打开的牡蛎递到理查德的面前。
“喏。”
他的声音还带着一丝笑意，眉眼弯弯的看着理查德。
理查德看看递到眼前、完美打开的牡蛎，又看看自己狼狈的手掌，再看看弗洛里安那张重新变得平静无波的脸，他眼中的愤怒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探究和……某种奇异满足感的复杂光芒。
他伸出没被污染的另一只手，接过了那个牡蛎，他没有立刻去吃，而是学着弗洛里安的样子，先是端详了一下那在阳光下微微动的、珍珠般色泽的蚝肉，然后才低头，轻轻吸吮了一口。
冰凉、咸鲜、带着海洋深处气息的汁液瞬间充盈口腔，伴随着柔嫩软肉的独特口感。
“味道……”理查德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最终选择了最首接的，“……还可以。”
他中肯的评价道，同时不动声色地将那只沾满粘液的手浸入海水中，水流温柔地卷走了那些污秽，他再次看向弗洛里安时，眼神专注的仿佛刚才的狼狈从未发生。
弗洛里安没再看他，只是继续着手里的工作，撬开一个又一个牡蛎，阳光暖融融的撒在他们身上，只有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和匕首撬开贝壳的轻微脆响。
偶尔，弗洛里安会递一个打开的给理查德，人鱼会安静地接过，认真地品尝。
篮中的牡蛎渐渐见底。
当弗洛里安拿起最后一个时，理查德忽然开口，声音恢复了那种刻意为之的、彬彬有礼的腔调：“布兰德先生，你的撬壳技艺……令人印象深刻。”
弗洛里安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斯特林先生，你的破坏力……一如既往。”
海风吹过，带来一声低沉、几不可闻、类似轻笑的气音，很快消散在咸涩的空气里，也许来自弗洛里安，也许只是风声。
理查德异色的瞳孔在阳光下，似乎微微亮了一下。
阳光依旧很好，潮水在远处低吟，准备着下一次的上潮，藤篮空了，只剩下几片残破的贝壳，在礁石上反射着细碎的光。
许久后，才传来弗洛里安的声音:“可以不用刻意去学人类的腔调，你这样就很好。”
“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