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暮是在一种极其陌生的感官体验中醒来的。
不是手机预设的、渐进的舒缓***，而是一种……沉闷的、有节奏的“咚……咚……”声，间或夹杂着谁跑调跑得厉害却浑然不觉的口哨声。
《土耳其进行曲》。
用哼的。
陈暮睁开眼，花了三秒钟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某种光怪陆离的噩梦。
天花板上熟悉的灯带，床边摆放整齐的拖鞋，空气里残留的冷冽雪松香……以及门外那个坚持不懈制造噪音的源头。
他的新室友。
林朝阳。
陈暮按了按突突首跳的太阳穴，拿起手机。
6：15。
比他平时的生物钟早了整整西十五分钟。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用多年养成的礼貌将那点被强行打破作息的不满压下去。
合租意味着妥协。
他告诉自己，第一条：忍受对方可能截然不同的生活习惯。
他起身，换上家居服，一丝不苟地铺好床，每一个褶皱都被抚平。
当他打开卧室门时，己经调整好了表情——一片波澜不惊的冷淡。
客厅的景象让他刚刚建立的心理防线裂开了一条缝。
昨晚他临睡前明明己经恢复原样的客厅，此刻再次遭到了“入侵”。
沙发一角堆着几条看起来是刚从行李箱里捞出来的衣服，地板上散落着几张速写草稿，画的是……窗外的树杈子和一只胖鸟。
开放式厨房的岛台上，摆满了瓶瓶罐罐：颜料、调色油、几管挤得歪歪扭扭的丙烯，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泡面。
林朝阳正背对着他，站在冰箱前。
他穿着一件印着巨大卡通图案的卫衣，头发睡得翘起一撮，随着他哼歌的节奏一点一点。
他正在往陈暮那排列得如同士兵方阵的冰箱里塞东西。
一盒吃了一半的甜甜圈，几瓶冰红茶，还有一大瓶鲜牛奶。
陈暮感觉自己的眼角抽动了一下。
他的冰箱里，每一件物品都有其固定位置，朝向一致，标签朝外。
现在，这种完美的秩序被粗暴地打乱了。
“你在做什么？”
陈暮开口，声音因为清晨和一点点克制而显得比平时更低沉。
“哇啊！”
林朝阳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牛奶差点脱手。
他猛地回过头，看到陈暮，立刻扬起一个毫无阴霾的、大大咧咧的笑容，“早啊陈暮哥！
吵醒你啦？
不好意思，我有点兴奋，认床！”
他嘴上说着不好意思，表情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这个崭新早晨的热情。
“我在整理库存！”
他晃了晃手里的牛奶瓶，“以后咱们就是饭搭子了，我的就是你的！
别客气！”
他非常自然地把那瓶牛奶塞进了鸡蛋格里，完全没注意到陈暮瞬间僵硬的脸色。
陈暮的目光扫过岛台上的泡面碗：“你早餐就吃这个？”
“啊？
这个快啊，而且好吃。”
林朝阳凑到泡面碗前深吸一口气，一脸满足，“红烧牛肉味，YYDS！
哥你来点？”
“……不用。”
陈暮绕过他，尽量不让自己的视线在那片狼藉上过多停留。
他打开橱柜，拿出自己的燕麦片和一口小奶锅。
他的动作精准而安静，与林朝阳那种大开大合、叮当作响的风格形成鲜明对比。
狭小的厨房空间里，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场无声碰撞。
一个试图维持绝对的秩序和清洁。
一个却在疯狂地播撒混乱和……活力。
林朝阳就靠着岛台，稀里呼噜地吃着泡面，一边吃一边还不安分：“哥，你平时都几点起床啊？
对了，附近哪家超市买菜便宜啊？
我昨晚看到门口有个大妈提着一把好水灵的青菜……”问题一个接一个，像欢快蹦跶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陈暮习惯于寂静的世界里。
陈暮用几乎称得上“忍耐”的态度，筛选着回答：“七点。
不清楚。”
水烧开了，他倒入燕麦片，用勺子缓缓搅拌，目光专注得像是在进行一项精密实验。
林朝阳终于吃完面，把汤都喝干净了，满足地叹了口气。
他一转头，看到陈暮那份堪称“寡淡”的早餐——一小碗寡淡的燕麦粥，旁边放了几颗坚果和蓝莓。
他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一种混合着同情和不可思议的表情。
“哥……你就吃这个啊？”
他凑过来，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这跟吃纸糊有什么区别？
一点幸福感都没有！”
陈暮：“……不行不行，作为室友，我不能眼睁睁看你这么虐待自己的胃！”
林朝阳一拍胸脯，斗志昂扬，“明天！
明天我给你露一手！
保证让你体验一下什么叫做早餐的快乐！”
陈暮搅拌燕麦的手顿住了。
他抬眼，看着眼前这个眼神炽热、仿佛要立刻拯救他于“水火”的男生。
一种非常不妙的预感油然而生。
……出门上班成了一场小小的遭遇战。
林朝阳像一阵旋风，在门口穿鞋、找钥匙、往那个巨大的双肩包里塞数位板，嘴里还念叨着“稿子稿子我的稿子”。
陈暮己经穿戴整齐，安静地站在门边等他，仿佛一尊等待风暴过去的雕像。
终于，林朝阳搞定了一切，喘着气拉开门：“走吧哥！”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楼梯。
刚到楼底，就碰上了买菜回来的赵姐。
赵姐是住在一楼的退休老师，也是这栋楼的“信息交换中心”兼“大家长”。
她五十多岁，身材微胖，总是笑容满面，眼神里透着精明和热心肠。
“哎呦，小陈，出门啊？”
赵姐先跟陈暮打了声招呼，目光随即就落到了他身后那个生面孔身上，顿时亮了起来，“这位是？”
“赵姐早。”
陈暮礼貌性地点头，言简意赅，“我室友，林朝阳。
新搬来的。”
林朝阳立刻上前一步，笑容灿烂得堪比清晨的阳光：“赵姐好！
我叫林朝阳，以后就住602，跟陈暮哥合租！
刚搬来，请您多关照！”
他这热情洋溢的自我介绍，配上那副讨喜的长相，瞬间就赢得了赵姐的好感。
“哎好好好！
欢迎欢迎！”
赵姐笑得合不拢嘴，上下打量着林朝阳，“这小伙子，真精神！
比小陈活泼多啦！”
她转而看向陈暮，语气带着点欣慰：“好事儿啊小陈，早就该找个人合租了，一个人住多冷清。
现在有个伴儿，多好！”
她的眼神在两人之间转了转，意味深长。
陈暮含糊地应了一声。
林朝阳却像是找到了知音，立刻接话：“是啊赵姐，我也觉得特别好！
陈暮哥人特好，收留了我！
您以后有什么活儿需要帮忙的，比如搬个米面油啊，尽管叫我！”
“哎呦，真懂事！”
赵姐被哄得心花怒放，“好好好，以后常来家里玩！
对了，小区门口右手边那家‘老刘菜店’，菜又便宜又新鲜，别去左边那家，坑人的！”
“好嘞！
谢谢赵姐指点！”
林朝阳从善如流。
又寒暄了两句，两人才得以脱身。
走远了，林朝阳还兴奋地跟陈暮说：“这阿姨人真好真热情！
远亲不如近邻嘛！”
陈暮没说话，只是默默加快了脚步。
他不太习惯这种过度的寒暄和关注。
赵姐那句“比小陈活泼多啦”和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让他隐隐觉得，他平静的生活可能真的要一去不复返了。
……出版社的工作对陈暮来说，是另一种形式的秩序。
校对工作需要极大的耐心和专注，与文字打交道，安静，精确，一丝不苟。
他享受这个过程，这能让他忘记外界的纷扰。
午休时，他放在桌面的手机罕见地亮了一下。
是一条微信好友申请。
头像是一个卡通太阳笑脸，验证消息：哥！
是我！
林朝阳！
[太阳][太阳]陈暮的手指停顿了几秒，通过了申请。
几乎就在通过的瞬间，消息就噼里啪啦地蹦了进来。
朝阳：哥！
在干嘛？
吃饭了吗？
[探头]朝阳：[图片]朝阳：出版社食堂的饭怎么样？
看我点的外卖，黄焖鸡米饭，肉少得可怜，差评！
[哭泣]图片上是一份卖相普通的黄焖鸡米饭，被吃得乱七八糟。
陈暮看着屏幕上跳跃的文字和表情包，那种被强行侵入的感觉又来了，但这一次，隔着网络，似乎减弱了不少。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餐盘里营养均衡但色彩单调的午餐，破天荒地拿起手机，回了一个字。
陈暮：吃了。
朝阳：吃的啥？
有没有肉？
我跟你说不能学我昨天那样光吃草，会没精神的！
朝阳：对了哥，你晚上几点下班？
朝阳：我准备去赵姐说的那个菜店逛逛！
晚上给你露一手！
等着哈！
他甚至没等陈暮回复，就自顾自地安排好了，那股热情劲儿透过屏幕都能溢出来。
陈暮看着那一长串消息，最终还是没有回复。
他把手机屏幕扣在桌上。
只是心底某个角落，似乎并没有因为这份吵闹而感到预想中的厌烦。
反而像是一潭静水，被投入了几颗彩色的石子，漾起了一圈圈细微的、陌生的涟漪。
……下班回到家，打开门的一刹那，陈暮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是那种家常的、爆炒的锅气，混合着米饭的蒸汽味，温暖而霸道。
厨房里抽油烟机轰轰作响，系着崭新但显然尺寸不合的卡通围裙的林朝阳正手忙脚乱地挥舞着锅铲，嘴里喊着：“等等！
马上好！
葱！
葱还没放！”
岛台上是一片惨烈的战场：切得大小不一的蔬菜、溅出来的油点、各种拆开的调料袋……陈暮站在门口，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下脚。
他的整洁、冰冷、充满秩序的601，正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核爆。
林朝阳一回头看到他，脸上立刻绽放出笑容，鼻尖上还沾着一点酱汁：“哥你回来得正好！
马上开饭！
洗手洗手！”
他关掉抽油烟机，世界瞬间安静了不少。
他献宝似的把两盘菜端到餐桌上。
一盘西红柿炒蛋，鸡蛋有些焦黑，西红柿出汤严重。
另一盘青椒肉片，肉片切得厚薄不一，青椒看起来还很生脆。
还有一锅看起来水放多了的米饭。
“当当当当！
林氏独家爱心晚餐！”
林朝阳解下围裙，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陈暮，满脸都写着“快夸我”。
陈暮看着这两盘卖相堪忧的菜，沉默了。
他很久没有在家里闻到这么浓烈的饭菜味了。
通常他的晚餐是沙拉或三明治。
“你……做的？”
他问了一句废话。
“对啊！
虽然卖相一般，但我尝了，味道还行！”
林朝阳把他按在椅子上，递过筷子，充满期待地看着他，“快尝尝！”
陈暮在他的注视下，夹了一小块鸡蛋，放进嘴里。
咸了。
而且确实有点焦糊味。
但他看着对面那双一眨不眨、充满紧张和期待的眼睛，到了嘴边的评价转了个弯。
“……还行。”
他低声说，然后又补充了一句，“谢谢。”
就这两个字，让林朝阳瞬间笑开了花，仿佛得到了最高褒奖。
“哈哈是吧！
我就说我有天赋！
以后晚饭包在我身上！”
他立刻给自己盛了满满一大碗饭，吃得格外香甜，一边吃还一边叽叽喳喳地汇报今天的行程：去了菜市场，被赵姐拉着聊了半小时，买了什么菜，物价如何……陈暮安静地吃着饭，偶尔应一声。
饭菜的味道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有点糟糕。
餐厅的顶灯是暖黄色的，照在对面那个眉飞色舞的男生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光边。
他的话语，他的笑声，碗筷碰撞的声音，食物蒸腾的热气……所有这些元素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极其嘈杂、却又异常真实的……家的感觉。
这个词冒出来的时候，陈暮自己都愣了一下。
他己经很久没有想起过这个词了。
吃完饭，林朝阳主动包揽了洗碗的工作。
于是，厨房里又响起了一阵叮铃哐啷的交响乐，间或夹杂着他跑调的歌声。
陈暮站在客厅中央，看着这片狼藉的、充满生活痕迹的空间，第一次没有立刻动手去收拾。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听着厨房传来的噪音。
那种熟悉的、因为秩序被打破而产生的焦虑感，似乎被另一种更陌生的情绪悄悄覆盖了一点点。
那是一种……活着的实感。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又响了。
是林朝阳发来的消息，从厨房发的。
朝阳：哥！
洗洁精没了！
还有抹布是哪一条啊？
陈暮抬起头，看向厨房里那个手忙脚乱的身影。
窗外，夜幕彻底降临，万家灯火闪烁。
601室的灯光，似乎比往常，要温暖那么一点点。
他深吸一口气，朝着厨房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