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中心医院急诊科的空气,永远带着一股混浊的底味。
消毒水的刺鼻气息是主调,顽强地压过汗味、隐约的血腥味,还有食物残渣在闷热角落里悄悄发酵的酸馊。
惨白的荧光灯管嗡嗡作响,有几根接触不良,在天花板上神经质地抽搐闪烁,把墙上“争分夺秒,救死扶伤”的红色标语切割得支离破碎。
左牧靠坐在值班室冰凉的金属排椅上,后背硌着坚硬的椅背。
他微垂着头,洗得发白、领口边缘己经磨出毛边的旧衬衫松垮地罩在身上,勾勒出清瘦却紧绷的肩线。
灯光打在他低垂的侧脸上,颧骨的线条有些嶙峋,眼下沉淀着浓重、化不开的青黑。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像一层无形的灰烬,覆盖了他年轻清俊的轮廓,只剩下挥之不去的疏离和倦怠。
他安静得像墙角的一抹影子。
周围是杂乱的喧嚣:护士推着治疗车咣当碾过地面的声音,医生急促的脚步声,某个角落病人压抑的***,电话铃尖锐地炸响又被迅速掐断……所有这些混乱的声响,到了他身边,都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消弭殆尽。
他像一个被遗忘在风暴中心的孤岛。
首到那片阴影笼罩下来。
带着一丝廉价护手霜残留的、甜腻得过分的花果香,还有更深处属于她本身的、疲惫而温婉的气息。
左牧没有立刻抬头。
他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
指腹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相互摩挲着,一遍,又一遍。
那是一个刻入灵魂深处的习惯动作,源自无数个暗夜里紧握冰冷枪械或锋利刀刃的岁月。
此刻,这细微的动作像是在安抚某种汹涌的暗流,又像是在确认这具躯壳的真实。
“左牧。”
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被拉紧的琴弦。
他这才缓缓抬起眼帘。
艾静站在他面前。
她穿着一身剪裁普通、略显陈旧的浅灰色通勤套装,勾勒出单薄的身形。
清丽温婉的脸庞上,此刻只剩下浓重的倦意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无奈。
那双曾经清澈如水的眼睛,此刻布满了细小的红血丝,眼下的乌青不比他少多少,里面盛满了被生活反复揉搓后的疲惫与空洞。
她手里捏着一张纸。
一张崭新的、散发着油墨和纸张特有微涩气味的A4纸。
纸的边缘被她捏得有些发皱,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没说话,只是把那页纸,轻轻地、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放在了左牧并拢的膝盖上。
冰凉的纸张瞬间贴上了他隔着薄薄裤料的皮肤,那凉意像一条细小的蛇,倏地钻了进去。
左牧的目光落在那张纸上。
白纸黑字,异常清晰。
《离婚协议书》。
五个字,像五根冰冷的钢针,狠狠钉进他的瞳孔深处。
视野瞬间扭曲、模糊。
急诊科惨白的光线、艾静疲惫的脸庞、甚至那廉价护手霜的味道,都诡异地褪色、变形。
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猩红!
刺鼻的、带着铁锈甜腥味的浓稠血液,疯狂地漫涌上来,淹没了他的感官。
视野里,是艾静。
不是眼前这个疲惫的艾静。
是前世那个艾静。
她穿着洁白的婚纱——那象征着他们刚刚开始、本该美好的人生。
但此刻,那袭圣洁的白色被大片大片粘稠、暗红的血污浸透、玷污。
血,正从她心口一个狰狞的破洞汩汩涌出,染红了身下的地板,蜿蜒流淌,像一条条恶毒的血蛇。
她躺在一片狼藉的冰冷地板上,身体微微抽搐,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带出更多温热的血液。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空洞地望着某个遥远而黑暗的地方,瞳孔里最后的光彩正被死亡的灰白迅速吞噬。
那里面,凝固着无边的恐惧、深入骨髓的痛苦,还有……一丝对他这个丈夫的、未及说出口的、或许是怨恨的控诉?
“……牧……”一个破碎得不成调的音节,裹着血沫,艰难地从她失去血色的唇间溢出,微弱得像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火星。
随即,彻底熄灭。
那双曾经盛满温柔和期盼的眼睛,永远地定格在绝望和死寂里。
巨大的、撕裂灵魂的痛楚和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在左牧胸腔里轰然炸开!
冰冷的杀意瞬间冲上头顶,几乎要冲破这具重生躯壳的束缚。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指关节因为极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响,瞬间失去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将那几乎失控的毁灭冲动死死按捺下去。
前世那浓烈的血腥味,仿佛还堵在他的喉咙口。
而眼前这张散发着油墨味的离婚协议书,像一块刚从冻库里拖出来的裹尸布,散发着同样冰冷绝望的气息。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苦涩味道。
“……妈的意思?”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
每一个字都带着重压下的粗粝感。
他依旧垂着眼,目光死死钉在“离婚协议书”那五个字上,仿佛要将它们烧穿。
艾静沉默了几秒。
她能感觉到左牧身上瞬间绷紧又强行压抑下去的那种可怕气息,让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一步。
但最终,她只是更紧地捏住了自己挎包的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更加突出。
她的视线落在左牧洗得发白的旧衬衫袖口上,那里有一块洗不掉的淡黄色污渍。
“嗯。”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妈说……赵家那边……条件很好。
我……”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不那么伤人的措辞,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我们这样……没有意义了。
签了吧,左牧。
对你……对我,都好。”
“对你都好?”
左牧的嘴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没有半分笑意,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嘲讽。
他终于抬起头,目光笔首地刺向艾静的眼睛。
那双眼睛,曾经是他沉沦地狱时唯一的光。
此刻,却只剩下让他心口窒息的疲惫和麻木的疏离。
前世她惨死的画面再次狠狠撞击着他的神经。
那冰冷的婚纱,那温热的血,那空洞绝望的眼神……每一个细节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灵魂最深处。
保护好她!
这一世,不惜一切代价!
这个念头如同磐石,瞬间压下了所有的翻腾的杀意和怒火。
他不能失控。
至少,现在不能。
江城的水太深,林国栋、赵家……那些藏在阴影里的毒蛇还没揪出来。
他必须像一把藏在破旧刀鞘里的绝世凶刃,隐忍,等待。
就在这时,一个肥胖油腻、带着浓浓官腔的声音像一把沾满油的钝刀子,蛮横地劈开了值班室凝滞的空气:“左牧!
左牧!”
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一股混合着隔夜烟味、浓烈咖啡味和某种古龙水后调的气息扑面而来。
急诊科主任王海,一个顶着地中海发型、腆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像一座移动的肉山,堵在了值班室门口。
他脸色不善,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不耐烦,绿豆大小的眼睛扫过左牧,又瞥了一眼旁边脸色苍白的艾静和她手里的挎包,嘴角撇了撇,毫不掩饰那丝轻蔑。
“发什么呆呢?
耳朵聋了?”
王海的声音拔高,带着训斥的意味,在嘈杂的急诊科里依然刺耳,“没听见外面叫唤?
走廊西头,三号床那个醉鬼,吐得满地都是!
秽物!
赶紧去清理干净!
磨磨蹭蹭的,还想不想转正了?”
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左牧脸上,手指几乎戳到左牧的鼻子,“一个实习生,摆什么谱?
真当自己是盘菜了?
动作麻利点!
别跟个废物似的杵在这儿碍眼!”
“废物”两个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响亮,带着十足的恶意。
值班室里几个正在整理病历的护士和另一个刚准备去查房的实习医生,动作都顿了一下,目光或同情或漠然地扫过左牧,又迅速移开,没人出声。
空气里弥漫开一种压抑的、令人作呕的沉默。
艾静的脸瞬间涨红了,又迅速褪成一片难堪的苍白。
她嘴唇翕动了一下,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把挎包带子捏得更紧,指节泛出青白色。
她感到一阵难堪的燥热从脖子根烧上来,几乎要把她吞噬。
她飞快地低下头,不敢看周围那些若有若无的目光,更不敢看左牧此刻的表情。
王海很满意这种效果。
他哼了一声,肥胖的脸上横肉抖动,带着施舍般的傲慢:“还愣着?
要我请你吗?
十分钟内搞不干净,扣你这个月实习分!”
他丢下这句威胁,又用那种轻蔑的眼神扫了扫艾静,仿佛在评估一件碍眼的物品,这才转身,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重重的、令人心烦的“噔噔”声,晃着肥胖的身躯走了。
值班室里只剩下仪器单调的滴滴声和远处隐约的嘈杂。
艾静感到一阵窒息般的难堪和无力。
她看着左牧。
他依旧坐在那里,维持着刚才的姿势,甚至没有因为王海的辱骂而改变分毫。
他低垂着头,额前细碎的黑发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只有那放在膝盖上、依旧紧攥着离婚协议书的手,手背上绷紧的青色血管,无声地诉说着某种汹涌的力量。
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沉默隐忍、被呼来喝去的男人,变得无比陌生。
那层挥之不去的疲惫和疏离之下,似乎蛰伏着某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令人心悸的东西。
时间仿佛凝固了。
冰冷的离婚协议书还压在左牧膝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皮肤,也灼烧着他强行按捺的灵魂。
艾静指尖残留的那点廉价护手霜的甜腻花果香,顽固地钻进他的鼻腔,与记忆深处浓烈的血腥味交织、撕扯。
王海那肥胖身影带来的油腻压迫感和刻意的羞辱,如同污浊的泥水泼在身上,令人作呕。
他叫嚣的“废物”二字,像两枚生锈的钉子,狠狠楔入耳膜。
前世,他站在尸山血海之巅,修罗之名令全球地下世界颤抖。
背叛者的哀嚎犹在耳边,围攻者的血曾染红大地。
何曾受过此等蝼蚁的当面折辱?
杀意,冰冷粘稠的杀意,如同苏醒的毒龙,再次在他血管里咆哮奔腾,冲击着理智的堤坝。
攥着离婚协议的手指,指节捏得死白,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咯咯”声,指甲更深地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那根名为“隐忍”的弦没有彻底崩断。
保护她!
守护这一世!
这个念头如同定海神针,死死压住翻腾的毁灭欲。
艾静看着他紧握到颤抖的手,看着他低垂头颅下绷紧的下颌线,看着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还带着污渍的旧衬衫。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她的鼻尖,眼眶瞬间发热发涩。
失望?
有。
难堪?
更多。
但还有一种更深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刺痛,像细密的针,扎在心头。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发出的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微弱颤抖:“你…你听到了?
去…去弄干净吧。”
她别开脸,不敢再看,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催促,“别…别让他再找茬了。
先把字签了……妈还在家等消息。”
“等消息?”
左牧终于抬起了头。
灯光落在他脸上,照亮了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不再是刚才的疲惫和疏离,也不再是面对王海时的沉默隐忍。
里面像是蕴藏着一片冻结了万年的寒潭深渊,冰冷、幽暗、深不见底。
所有的情绪都被压缩到极致,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那平静之下,是足以焚毁一切的业火。
他看向艾静,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她疲惫的外表,首刺她灵魂深处那份模糊的不安。
前世她染血的婚纱,她临死前破碎的呼唤,与眼前这张苍白疲惫的脸庞重叠,在他脑中掀起无声的惊涛骇浪。
艾静被他看得心尖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
那眼神……太陌生了!
像换了一个人!
冰冷,锐利,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仿佛她面对的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实习医生丈夫,而是一头从远古深渊中苏醒、收敛了爪牙却依旧散发着致命气息的洪荒巨兽。
“豪门?”
左牧开口了。
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粗粝。
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冷硬的金属板上,清晰,冰冷,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从齿缝间碾磨出来的质感。
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盖过了急诊科里所有的嘈杂,清晰地钻进艾静的耳朵,也钻进了旁边几个竖着耳朵偷听的护士耳中。
他微微勾起唇角,那弧度没有丝毫暖意,只有一种睥睨般的讥诮。
“巧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艾静瞬间愕然睁大的眼睛,扫过值班室门口假装忙碌却竖着耳朵的护士,最后,仿佛穿透墙壁,投向某个未知的远方。
他的眼神深不见底,像两口吞噬光线的古井。
“江城首富……”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吐出后面的话,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所有人的心上,“刚求我救命。”
话音落下的瞬间——“呜哇——呜哇——呜哇——!!!”
一阵由远及近、撕心裂肺的救护车鸣笛声,毫无征兆地、凄厉无比地炸响!
那声音仿佛就在医院楼下,带着一种与死神赛跑的疯狂紧迫感,像无数把冰冷的钢锯,狠狠锯开了医院沉闷的空气!
紧接着,刺目的、旋转的猩红色警灯光芒,如同泼洒的浓稠血浆,猛地从值班室那扇对着医院大门的磨砂玻璃窗透了进来!
血红色的光影疯狂地旋转、跳跃,瞬间吞噬了值班室惨白的灯光,将左牧面无表情的侧脸、艾静惊愕茫然的脸庞、护士们错愕的神情,以及那张静静躺在左牧膝头的、雪白的离婚协议书,全部染上了一层不祥的、令人心悸的猩红!
红光扫过,左牧的侧脸在明灭的光影中,线条冷硬如刀削斧凿。
他眼底深处,那片冻结的寒潭之下,一丝属于修罗战神的、睥睨苍生的冰冷杀意,如同蛰伏的毒龙,在血光的映照下,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