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楠讲江湖故事

夜色沉沉，阿楠蜷缩在锦绣堆叠的雕花床里，小小的身子几乎陷进柔软的被褥。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光滑的断面，那触感却让她心尖一颤，猛地缩回手，

仿佛那华贵的料子下一刻就会在她手下无声的碎裂开来。

这双手——这双生来便蕴藏着骇人巨力的手，是她无法言说的秘密，

也是娘亲眼中时刻需要警惕的祸端。“阿楠”娘亲的声音总是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温柔，

像怕惊扰了什么。“记住娘的话，要藏好，像藏起最珍贵的琉璃盏那样藏好你的力气。” 。

烛火在纱罩里摇曳，将娘亲清丽而隐含忧虑的面容投在床帏上。

她拿起床边一个精巧的珐琅彩小瓷马，那是白日里阿楠失手捏碎的，断口处茬口崭新。

“你看，”娘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多好的玩意儿，碎了就再也没了。人也是一样，阿楠。

与众不同，便是原罪。你的力气，在旁人眼里，不是天赐的福分，只会是骇人的妖异，

是必须除之而后快的怪物。”阿楠小小的脑袋埋进枕头，

鼻腔里充盈着娘亲身上熟悉的、清冽的兰草香气，可心口却堵着一块冰冷的石头。

她想起白日里和小伙伴们一起踢蹴鞠，那充气的皮球滚到她脚边，她只是想停住它，

脚尖轻轻一点——只听得“噗”一声闷响，那结实的皮球竟被她点破了一个大洞，瘪了下去。

孩子们惊愕、继而哄笑的眼神，像细密的针扎在她身上。她涨红了脸，笨拙地解释，

却只换来更响亮的、带着异样探究的笑声。她落荒而逃，身后是窃窃私语：“知府家的小姐，

力气大得吓人呢！”“怪胎吧？”“泯然众人…要泯然于众人啊，阿楠。”娘亲的手冰凉，

轻轻抚过她的额头，带着无尽的怜惜与沉重如山的忧虑，“同类总是会排斥异类，

这世道容不得异数。你的巨力，非但没能让你活得不同凡响，反倒成了悬在你头上的利剑，

让你活得比任何人都要小心、都要辛苦。娘…心疼。”阿楠闭上眼睛，

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脆弱的阴影。她不懂太多世道的艰险，

却早已尝够了这天赋带来的苦涩。

每一次失手捏断毛笔、按塌椅角、甚至是不小心拍裂了石桌的边沿，

换来的不仅仅是阿娘严厉的训斥，更有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恐惧。那恐惧并非针对阿楠，

而是指向一个模糊而巨大的、随时可能吞噬她们的阴影。阿楠只觉得委屈，

像沉在深不见底的寒潭里，这力气，明明就在她的血肉里奔涌，她却要时时刻刻勒紧它，

勒得自己胸口发疼。它没有带来任何荣光，只带来无穷的束缚和如影随形的苦恼。

这无形的枷锁，远比任何有形的牢笼更让她窒息。---死寂的夜被骤然撕裂。“阿楠！

快醒醒！快醒醒！” 娘亲的声音从未如此尖利，带着一种劈开血肉般的惊惶。

不再是平日里温言细语的叮嘱，而像是濒死野兽般的嘶鸣。阿楠猛地从混沌的梦境中被拽出，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她睁开眼，

只看到娘亲惨白的脸在昏暗跳动的烛光下扭曲变形，那双总是盛满温柔和忧愁的眼睛，

此刻只剩下纯粹的、令人骨髓发冷的恐惧，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疯狂地滚落，浸湿了鬓角。

“走！快走！” 娘亲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一股巨大的力量不容分说地将她从温暖的被窝里扯了出来。

冰冷的夜气瞬间包裹住她单薄的寝衣，激起一身寒栗。

奶娘春翠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慈祥笑意的圆脸，此刻也绷得像一块冰冷的铁板，她一言不发，

用粗糙却异常有力的大手一把攥住阿楠细小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阿楠，一定要活下去啊！”“娘……” 阿楠只来得及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着向外冲去。她下意识地回头，只捕捉到娘亲最后的背影，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决绝，一点都不见刚才的惧意，往前厅跳跃奔跑而去敏捷的身手。那背影，

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阿楠幼小的心上，留下一个永远无法磨灭、血肉模糊的印记。

生死别离？这四个字对懵懂的她来说，太过遥远和抽象。她小小的世界里，

此刻只被娘亲那泪水彻底淹没，只剩下本能驱使着双腿，

被奶娘连拖带拽地冲进了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府邸的回廊像是扭曲的鬼影，

在黑暗中急速地向后倒退。远处，隐隐传来压抑的嘶吼、金属撞击的刺耳锐响，

还有某种沉重物体倒地的闷响，像死亡的鼓点敲在寂静的夜幕上。空气中，

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悄然弥漫开来。

刚冲出知府后角门那道低矮狭窄的门洞，

一道鬼魅般的黑影如同秃鹫般从高墙的阴影里骤然扑下！冰冷的杀意凝成实质，兜头罩来，

几乎冻结了阿楠的血液。那刺客手中的利刃，在黯淡的月色下划出一道惨白的弧光，

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劈奶娘春翠的后颈！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又猛地炸开！

“啊——！” 一声短促尖锐的童音不受控制地从阿楠喉中迸发！那不是恐惧的尖叫，

而是某种被极致危险瞬间引爆的本能咆哮！巨大的、无法言喻的力量，

像沉睡的火山轰然爆发，顺着惊骇的血液瞬间奔涌至四肢百骸！

恐惧、愤怒、对身后那道泪眼和无声呐喊的撕心裂肺的守护欲，混杂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

她甚至没有思考，小小的身体爆发出不可思议的速度，

竟在千钧一发之际猛地挣脱了奶娘的手，像一颗愤怒的弹丸撞向那道黑影的下盘！

小小的、裹在寝衣里的拳头，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足以开碑裂石的恐怖蛮劲，

狠狠地、毫无花哨地砸在了刺客右腿的膝盖侧面！“咔嚓——！

”一声清晰得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在死寂的巷道里突兀地炸响！

那声音是如此干脆、如此残忍，甚至压过了刺客喉咙里挤出的半声惨嚎。

那高大凶悍的身影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的恶犬，瞬间矮了下去，扭曲着栽倒在地，

手中的利刃“当啷”一声脱手飞出，在青石板上溅起几点火星。剧痛让他整张脸都扭曲变形，

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仿佛看到幼小的羊羔突然化身成了择人而噬的洪荒巨兽！

“走！” 奶娘春翠的反应快得惊人，巨大的惊骇之后是劫后余生的本能。

她甚至来不及去看阿楠那小小的、刚刚爆发出恐怖力量的拳头，

也来不及去想这诡异到极点的一幕，只凭着多年在夫人身边养成的机警和护主的本能，

再次死死抓住阿楠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向前猛冲！然而，就在她们刚刚冲出几步的刹那，

身后那个抱着断腿在地上翻滚哀嚎的刺客，眼中骤然爆发出毒蛇般的怨毒与疯狂！

他强忍着撕心裂肺的剧痛，猛地抓起落在手边的另一把短匕，用尽残存的力气和毕生的恨意，

朝着前方那两个奔逃的身影狠狠投掷而出！“呜——！”短匕撕裂空气，发出凄厉的尖啸，

像一道索命的黑色闪电！“噗嗤！”利器刺入血肉的声音沉闷而粘稠。

阿楠只觉得左臂外侧猛地一凉，随即一股钻心蚀骨的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那痛楚如此尖锐，

瞬间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眼前一黑，小小的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软倒下去。

温热的液体顺着臂膀汩汩涌出，迅速浸透了单薄的衣袖，粘稠而滚烫。“小姐！

” 奶娘春翠魂飞魄散，凄厉的呼喊变了调。她猛地回身，不顾一切地扑向倒地的阿楠。

没有任何犹豫，这个平日里总是乐呵呵的妇人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一把将阿楠小小的、不断淌血的身体抄起，死死地背在自己并不算宽阔的背上。

阿楠的脸无力地贴在奶娘汗湿的颈窝里，

浓重的血腥味和奶娘身上熟悉的、带着皂角与油烟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冲入鼻腔。“抱紧我！

阿楠！抱紧！” 奶娘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和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凶狠。她不再看身后，

背着阿楠，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母兽，爆发出全部的生命潜能，

踉踉跄跄、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前方无边的黑暗亡命奔逃！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每一次落脚都伴随着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阿楠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下这具躯体的剧烈颤抖，

能听到奶娘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那声音几乎盖过了她自己伤口的剧痛。

阿楠在奶娘颠簸的背上，艰难地、下意识地回头望去——知府府邸的方向！滔天的火焰！

像地狱的业火挣脱了束缚，狂暴地舔舐着漆黑的夜空！

将半边天幕都烧成了狰狞的、翻滚的血红色！浓烟滚滚，如同巨大的、扭曲的鬼魅，

张牙舞爪地升腾，遮蔽了残月微弱的清辉。那曾经熟悉的、代表着安宁与庇护的府邸轮廓，

在熊熊烈焰中扭曲、坍塌，发出沉闷而绝望的轰响。

炽热的气浪仿佛能隔着遥远的距离扑面而来，灼烤着她的脸颊，也灼烤着她破碎的心。

那火光，映在她童稚却空洞的瞳孔里，熊熊燃烧，烧尽了她过去八年所有平静安稳的岁月，

烧尽了她所有的懵懂无知。家，没了。那个有严厉却温柔的阿娘，有絮叨却慈爱的奶娘，

有华服美食，也有因力气惹祸而带来训斥的家，就在这冲天的大火中，化为灰烬，化为虚无。

巨大的、迟来的恐惧和悲伤，如同冰冷的海啸，瞬间将她彻底吞没。她死死咬住下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