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冬。北风刮得窗户纸呜呜作响。
苏薇的脑袋疼得要炸开，不是被打的疼，是两种记忆在脑子里冲撞，搅得她太阳穴一跳一跳的。
耳边是她娘王桂兰尖细的声音。
“……瘸子刘家说了，只要阿薇点头，彩礼八十八块，外加二十斤玉米面，三十尺布票。这条件，上哪儿找去？”
她爹苏大强吧嗒一口旱烟，瓮声瓮气地接话：“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老大娶媳妇的钱够了，剩下的还能给阿兰交学费。”
奶奶苏老太用拐杖敲着地面，一锤定音：“一个赔钱货，能给家里换这么多东西，是她的福分。敢不听话，腿打断！”
赔钱货……
又是这三个字。
上一世，我就是听了你们的鬼话，为了这个家，为了那个男人，活得像条狗。结果呢？你们拿着我的卖命钱，给苏兰买了新裙子，送林江河去上大学。而我，在冰冷的河水里挣扎时，他正和苏兰在县城的饭馆里，庆祝他们的新生活。
好冷啊，那水。刺骨的冷。
我临死前发誓，若有来生，我苏薇，再不为任何人而活！
苏薇猛地睁开眼。
屋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煤油灯，豆大的火苗跳动着，映出一家人贪婪又凉薄的脸。
哥哥苏强，低头不语，默认了。
继妹苏兰，坐在角落，眼角挂着泪，嘴里却说着：“爹，娘，别逼姐姐了……要不，我的学不上了吧……”
她越是这样说，王桂lan就越是心疼。
“你闭嘴！这有你说话的份儿吗？你姐姐不嫁，你拿什么上学？你可是我们家唯一的文化人，指望你光宗耀祖呢！”
苏薇撑着炕沿坐起来，一头乌黑的头发散下来，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她没哭，也没闹，只是静静地看着这屋里的每一个人。
眼神很冷。
冷得让正在唾沫横飞的王桂兰打了个哆嗦。
“你……你看啥看！死丫头，告诉你，这事儿由不得你！”
“哦？”苏薇开口，嗓子又干又哑，“我的婚事，你们就给我定了？”
“那不然呢？”苏大强把烟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养你这么大，该你报答家里了！”
苏薇忽然笑了。
她慢慢下地，脚踩在冰冷的土地上，一步一步走到墙角。那里放着一个棕色的瓶子，上面贴着骷髅头的标签。
是“敌敌畏”。
她把瓶子拿在手里，掂了掂。
然后转身，回到屋子中央，对着一家人。
“今天，两条路。”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每一个字都砸在众人心上。
“第一条，我喝了它。你们拿着我的命，去换那八十八块钱。”
苏老太的脸色变了。“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苏薇拧开了瓶盖，一股刺鼻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
苏兰的脸白了，她没想到，一向懦弱的苏薇，竟然会来这么一手。
林江河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
他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外面套着的确良外套，斯斯文文，是村里姑娘们梦里的人。
他一进门就看到这剑拔弩张的场面，看到苏薇手里那瓶农药，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阿薇，你这是干什么？快放下！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魔力。
上一世，我就是被这声音骗了一辈子。
苏薇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林江河被她看得心里发毛，走上前想去夺她手里的瓶子。
“阿薇，听话。”
苏薇手一扬，躲开了。
“别碰我。”
她看向苏大强和王桂兰，说出了第二条路。
“分家。”
两个字，让满屋子的人都愣住了。
在这个年代，提分家，尤其是闺女提分家，简直是天方夜谭，大逆不道。
“你疯了！”苏大强第一个吼起来，“你一个丫头片子，分什么家！”
“不分家，我现在就喝。”苏薇把瓶口凑到嘴边。
那股辛辣的味道呛得她想咳嗽，但她忍住了。
她死过一次，不怕再死一次。
“别！”王桂兰尖叫一声，冲上来想抢，又不敢靠太近。
苏老太气得浑身发抖，“反了！反了天了！”
林江河也急了：“阿薇！你别冲动！叔叔阿姨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
为我好就是把我卖给一个瘸子？
苏薇心里冷笑。
她没理林江河，只是盯着苏大强：“分。不分，就给我收尸。”
僵持。
空气死一样地寂静。
只有煤油灯的火苗在“毕剥”作响。
“分家可以。”
一直没说话的苏兰，突然幽幽地开口了。
她走到王桂兰身边，扶着她，柔声说：“娘，姐姐既然这么坚决，我们就依了她吧。总不能真的看着她出事。”
她又看向苏薇，眼眶红红的，“姐姐，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是分了家，你一个人怎么过啊？”
多会演啊。
苏薇看着她，忽然觉得很可笑。
“我怎么过，不用你操心。”
她转向村里的老会计，也是被请来做见证的李叔：“李叔，您给评评理，这家，今天分不分得了？”
李会计咂咂嘴，一脸为难。
苏薇又把瓶子往嘴边递了递。
李会计吓得一哆嗦，“分！分！大强家的，一条人命重要，还是几间破屋子重要！”
苏大强气得脸成了猪肝色。
王桂兰坐在地上，开始拍着大腿哭天抢地：“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养出这么个白眼狼啊！”
苏薇充耳不闻。
分家，就得有个章程。
这事得有大队干部在场。
苏大强没办法，只能黑着脸，让苏强去请大队长，也是林江河的爹，林长富。
林长富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个看热闹的村民。
屋里屋外，一下子挤满了人。
林长富看着这阵仗，也是头疼。他清了清嗓子。
“苏薇丫头，你先把东西放下。有话慢慢说。”
“大队长，没什么好说的。”苏薇手里的瓶子没放下，“今天，我就要分家。”
她的目光扫过苏大强，王桂兰，苏老太，最后落在苏兰和林江河身上。
“这个家，我一分钟也不想待了。”
她的话掷地有声，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
林长富一看，知道这丫头是铁了心了。
他只能当起和事佬，开始主持分家。
“大强，你家的家底，你自个儿说说吧。”
苏家的家底，其实就是三间正房，两间偏房，还有院子里的几只鸡，一头猪，和存下的几十斤粮食。
钱，一分没有。都准备给苏强娶媳妇了。
苏薇什么都没要。
她只要一样东西。
“村西头，那个没人住的破院子，给我。”
那个院子，是以前村里一个五保户老人留下来的，老人死了，院子就荒了。三间小土房，破破烂烂，四处漏风。
所有人都觉得她疯了。
王桂兰第一个跳起来：“你要那个鬼屋干什么！那地方不吉利！”
“我就要那个。”苏薇态度坚决。
“还有，”她指了指缩在角落里，吓得瑟瑟发抖的弟弟苏铭，“他跟我走。”
苏铭今年才十岁，瘦得像根豆芽菜。在这个家，他跟苏薇一样，都是多余的。
王桂lan一听，更来劲了：“不行！苏铭是苏家的根！”
“他是你们的根，还是你们的出气筒？”苏薇冷冷地反问，“这些年，他挨了多少打？吃过一顿饱饭吗？”
王桂兰被噎得说不出话。
苏铭怯生生地抬起头，看着姐姐。
苏薇朝他伸出手。
苏铭犹豫了一下，跑过来，紧紧抓住姐姐的手。
林长富最后拍了板。
“行了！西边的院子就给苏薇。粮食……分她十斤玉米面，五斤杂粮面。锅碗瓢盆，给她一套旧的。”
他顿了顿，补充道：“苏铭就……先跟着他姐吧。反正都是一家人。”
“我跟她不是一家人！”苏薇立刻说。
她让李会计写分家文书。
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从此，婚丧嫁娶，各不相干。
苏薇，苏铭，脱离苏家，自立门户。
她咬破手指，在那张纸上，重重地按下了自己的红手印。
鲜红的，像血。
做完这一切，她把手里的农药瓶子，往桌上一放。
“咣当”一声。
所有人的心都跟着颤了一下。
她拉起苏铭的手。
“我们走。”
她没有回头。
身后的哭骂声，苏兰假惺惺的挽留声，林江河复杂的叹息声，都和她无关了。
走出那个院门，外面的冷风一吹，苏薇打了个哆´嗦。
但她的心，却是滚烫的。
新的人生，从这一刻，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