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龙的眼神里迸发出的光芒,比指挥部里那盏昏暗的煤油灯亮上十倍。
他那蒲扇般的大手死死钳着高阳的肩膀,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不,是抓着一座金山。
那句“财神爷”喊得震天响,把指挥部里所有人的魂都给喊了回来。
政委赵刚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
他不像李云龙那样粗枝大叶,作为燕京大学的高材生,他的脑子里第一反应不是狂喜,而是无数个问号。
他快步走上前,先是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独轮车上那堆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炮弹,黄铜弹壳在月光下泛着一层迷人的、却又透着诡异的光泽。
太新了,新得不像是从哪个潮湿山洞里刨出来的。
他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落在高阳身上,语气沉稳,带着一丝审视:“高阳同志,你说这些炮弹,是在一个山洞里发现的?
是中央军留下的弹药库?”
高阳迎着赵刚的目光,心中暗道一声“来了”。
他早就料到,李云龙这个“不科学”的莽夫好糊弄,但赵刚这个“讲科学”的政委,绝对没那么容易过关。
他脸上适时地露出几分后怕和疲惫,喘着气点头:“是的,政委。
就在北边那片松树林后面的一个山坳里,洞口被藤蔓和乱石堵着,要不是我尿急钻进去,根本发现不了。
里面……里面还有些木头箱子,都烂透了,就这些炮弹还好好的。”
这套说辞他早就盘算好了,半真半假,虚虚实实。
他确实去了松树林,也确实解决了生理问题,至于山洞和烂木箱,那就全凭想象了。
“胡说八道!”
李云龙一听就不乐意了,他大手一挥,唾沫星子横飞,“管他中央军还是阎老西,能到老子手里的,那就是咱老李的!
赵政委,你个秀才就别在这儿咬文嚼字了!
现在是想这个的时候吗?
坂田的坦克都快碾到咱们脑门上了!
有炮弹不用,留着下崽儿啊?”
赵刚眉头紧锁,他不是怀疑高阳的忠诚,而是这件事透着一股邪乎劲儿。
一个普普通通的战士,出去撒泡尿的功夫,就拉回来三十多发炮弹?
这比话本里的奇遇还离谱。
这要是传出去,上级问起来,他这个政委怎么汇报?
难道说,我部战士高阳同志,天赋异禀,擅长在野外随地大小变?
“老李,我不是这个意思。”
赵刚耐着性子解释,“事出反常必有妖。
我们必须搞清楚来源,这既是对部队负责,也是对高阳同志负责。
万一……万一这是敌人的圈套呢?
比如炮弹里做了手脚?”
这话一出,周围几个本来兴奋不己的干部也都冷静下来,面面相觑。
是啊,万一是诡雷呢?
“狗屁的圈套!”
李云龙眼珠子一瞪,上去就抱起一枚炮弹,在手里掂了掂,又用鼻子凑上去猛闻,“老子玩了半辈子枪炮,这味儿错不了!
就是正儿八经的九二式榴弹!
小鬼子要是有这脑子设圈套,还会被咱们打得满地找牙?”
他扭头看向高阳,那眼神里是百分之百的信任,“高阳,你小子跟老子说实话,这玩意儿炸的响不响?”
高阳心里松了口气,李云龙这尊大神算是彻底被他忽悠住了。
他立正站好,大声道:“报告团长!
绝对炸的响!
一炸一大片!”
“好!”
李云龙把炮弹往警卫员虎子怀里一塞,吼道,“去,把王承柱给老子叫来!
让他把那门‘万岁军炮’给老子推到前沿阵地去!
找个最好的炮位!
今天,老子要请坂田那老王八蛋看一场最贵的烟花!”
赵刚还想说什么,却被李云龙一把揽住肩膀,强行拖着往指挥部走。
“哎呀我的好政委,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去。
天塌下来,有我老李顶着!
再说了,就算这炮弹是阎王爷送来的,只要能打鬼子,老子也照用不误!
你现在该想的,是怎么给旅长写一份漂漂亮亮的捷报!”
看着李云龙那副混不吝的样子,赵刚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这头犟驴一旦认准了事,十个他都拉不回来。
他只能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正和几个战士一起,小心翼翼搬运炮弹的年轻身影。
高阳,这个名字,他记住了。
夜色更深,苍云岭前沿阵地上,气氛却被点燃了。
战士们听说了团里有了三十多发炮弹,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挖战壕的动作都快了几分。
那门被擦拭得锃亮的九二式步兵炮被七八个战士簇拥着,像宝贝一样推上了一处精心挑选的反斜面阵地。
这里视野开阔,又能有效躲避鬼子的首射火力。
炮手王承柱激动得满脸通红,他一遍遍地抚摸着冰冷的炮身,嘴里不停念叨着:“乖乖,三十西发,这下能打过瘾了。”
高阳跟在旁边,他没有去凑热闹,而是在冷静地观察着地形。
他的脑子里,一张由后世军事知识构建的战场地图正在缓缓展开。
哪里是鬼子的主攻方向,哪里是他们的火力支撑点,哪里可能是坂田的指挥部所在,他心里都有一个大致的推算。
“承柱哥,”高阳走上前,递过去一个水壶,“先歇歇,待会儿有的是力气活。”
王承柱接过水壶灌了一大口,咧嘴笑道:“高阳兄弟,这次可多亏了你!
你就是咱们团的福星!”
他拍了拍炮闩,“待会儿你看***作,保准一炮一个,给牺牲的兄弟们报仇!”
高阳笑了笑,没说话。
他知道王承柱是团里最好的炮手,经验丰富。
但经验,有时候也会成为束缚。
旧时代的炮兵战术,讲究的是概略射击和火力覆盖,对精度的要求,远没有后世那么苛刻。
他指着远处一片模糊的山包,问道:“承柱哥,你看,如果鬼子的指挥部设在那片山包后面,距离大概一千八百米,风速三米每秒,你打算怎么设定诸元?”
王承柱愣了一下,没想到高阳会问得这么专业。
他眯着眼睛看了半天,估算了一下,说道:“距离一千八,风速三,那得把表尺定在……定在二十五左右,方向提前量……大概两个密位吧。
不过这都是估的,第一发得看弹着点,然后再修正。”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炮兵逻辑,靠第一发炮弹“校准”,然后才能进行有效射击。
但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这浪费的第一发,可能就意味着错失战机。
高阳摇了摇头,语气却很平静:“承柱哥,我觉得不对。
你看那边的树梢,摇晃的幅度不大,但山坳里的风会形成回流,实际影响弹道的侧风会更大。
而且我们炮位和目标点有高度差,弹道会更平首。
依我看,表尺应该定在二十三点五,方向提前量,两个半密位。”
王承柱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一个老炮手,居然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兵给“指点”了。
他有些不服气:“高阳兄弟,你……你以前也操过炮?”
“没有,”高阳坦然道,“书上看的。”
“书上看的?”
王承柱差点没被水给呛死。
打炮是门手艺活,光靠看书就能成?
那全天下不都是神炮手了?
他脸色有些不好看,觉得高阳是在拿他开涮。
周围的战士也投来异样的目光,觉得这高阳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了。
就在这时,李云龙的大嗓门从后面传来:“吵吵什么呢?
都他娘的闲得蛋疼是吧!”
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身后跟着一脸严肃的赵刚。
李云龙一眼就看出了气氛不对,他瞪着王承柱:“怎么?
你小子还敢给老子的财神爷脸色看?”
王承柱顿时委屈得像个小媳妇:“团长,不是我……是高阳兄弟说我算得不对,他要……他要教我怎么打炮。”
“哦?”
李云龙来了兴趣,他看向高阳,“你小子还懂这个?”
高阳不卑不亢地回答:“报告团长,以前在家乡读过几年书,对算术和物理略懂一些。
刚刚和承柱哥探讨了一下弹道数据。”
赵刚的眼睛又亮了一下,一个懂算术和物理的战士?
这在普遍文化水平不高的八路军里,可是个稀罕物。
李云龙才不管什么物理算术,他只认结果。
他一拍大腿:“探讨个屁!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就按高阳说的算!
王承柱,你给老子听好了,待会儿第一炮,就用高阳算的数据打!
要是打偏了,老子扒了你的皮!
要是打准了……”他嘿嘿一笑,看了一眼高阳,“老子重重有赏!”
王承柱脸都绿了,这叫什么事啊!
用一个毛头小子的纸上谈兵去打第一炮,这要是打到十万八千里外,他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高阳却很平静,他知道,这是他彻底征服这支部队,征服李云龙的最好机会。
他要的,不仅仅是“财神爷”这个名号,他要的是话语权,是能将自己超越时代的知识,转化为战斗力的权力!
就在这时,远处的天边突然亮起了一片惨白的光。
紧接着,沉闷的炮声如同滚雷般传来。
“轰!
轰隆!”
鬼子的炮火准备开始了!
一名侦察兵连滚带爬地跑来,声嘶力竭地吼道:“报告团长!
鬼子……鬼子发动总攻了!
他们的坦克……坦克上来了!”
指挥部里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李云龙的独眼猛地缩成一条缝,他一把抢过望远镜,只见远处的山道上,几个黑乎乎的钢铁怪物,正冒着黑烟,发出隆隆的轰鸣声,朝着新一团的阵地碾压而来。
是鬼子的***式中战车!
尽管在后世人看来,这玩意儿就是个薄皮罐头,但在此刻的苍云岭,它就是死神的化身。
步枪打***,手榴弹炸不烂,每一次开火,都能在阵地上犁开一道血肉模糊的口子。
“他娘的!”
李云龙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额头上青筋暴起。
之前的绝望感,再一次涌上心头。
他猛地回头,死死盯住高阳和那门九二式步兵炮,那眼神,像一个输光了所有家当的赌徒,压上了最后的身家性命。
“高阳!
王承柱!”
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疯狂,“给老子……瞄准了打!!”
整个阵地,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那门被命名为“万岁军炮”的火炮上。
成败,在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