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像是要冲刷掉整个旧世界。
这座废弃游乐园的摩天轮锈蚀得如同巨人的骸骨,在铅灰色天空下缓慢转动,发出不堪重负的***。
每一个轿厢都是一座孤岛,隔绝了下方片场喧嚣的人声、打板声,以及执行导演通过扩音器传来的、焦躁到变形的指令。
凌璎就在最顶端的那个孤岛里。
冷风裹着雨丝,从无法完全闭合的锈蚀铁门缝隙里钻进来,吻上她***的脖颈和手臂,激起一阵细小的战栗。
她却浑不在意,只微微歪着头,视线落在窗外那一片被雨水泡得模糊混沌的世界。
下面的人群像忙碌的工蚁,撑着伞,跑来跑去。
一种隔阂感油然而生,并非高高在上,而是…彻骨的疏离。
仿佛她与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几十米空气,而是亿万光年的死寂星尘。
“凌璎!
凌璎!
发什么呆!
台词!
你的台词!”
副导演抓着对讲机,脖子上的青筋都快爆出来了,声音穿透风雨和金属的阻隔,变得尖利而失真。
她慢悠悠地收回目光,瞥了一眼角落里黑洞洞的摄像机镜头。
那东西,据说能将她的一切放大,呈现给无数陌生的人类。
他们管这叫“演戏”,一种拙劣的、试图模仿某种真实情感的行为。
她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完美得像是用尺子量过,却又空洞得让人心惊。
雨水沾湿了她额前几缕假发片黏贴的黑发,更衬得那张脸苍白剔透,美则美矣,毫无灵魂。
“我等你,”她开口,声音平首,没有任何剧情里应有的绝望与颤抖,棒读得像AI语音,“等到世界尽头,等到这颗摩天轮停止转动——如果它还能停的话。”
“卡!
卡!
卡!”
执行导演几乎要跳起来,声音里充满了绝望,“情绪!
我要情绪!
你是失去一生所爱!
不是让你念超市购物清单!”
凌璎眨了眨眼,长而密的睫毛上挂着一滴细微的水珠。
“哦,”她说,“再来一遍?”
下面传来清晰的、压抑不住的嗤笑声。
几个工作人员交换着“果然如此”的眼神。
助理小圆撑着伞,在摩天轮底下急得团团转,恨不得自己能飞上去替她演。
黑红顶流,热搜包年用户。
标签:#凌璎 滚出娱乐圈#、#凌璎 木头美人#、#救救哥哥的眼睛别让凌璎演戏了#。
她的确做到了顶流,以一种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方式。
神明弃格潜入人间,本以为泯然众生,谁知成了互联网时代最突兀的一抹异色,被亿万目光炙烤,评判,唾骂。
他们嘲她空洞,笑她脑干缺失,说她除了那张脸一无是处。
他们说得对,也不对。
漫长的、反复NG的拍摄间隙,她靠在冰凉的厢壁上,拿出手机。
屏幕自动推送着热点新闻。
一条学术快讯混迹在无数关于她今天戏份又多么灾难的娱乐八卦里,毫不起眼。
“惊世突破!
埃文斯教授团队宣称己破译‘基索古语’核心语法,神秘消亡文明最后一层面纱即将揭开!
发布会全球首播进行中——”配图是一个白发苍苍、神情倨傲的人类老者,站在布满奇异扭曲文字的屏幕前。
凌璎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条新闻。
摩天轮吱呀呀地转着,像一个垂暮老人的叹息。
人类的努力,有时候……真是一种有趣的东西。
她点了进去。
首播间里,人头攒动,闪光灯几乎要淹没那位埃文斯教授。
他正用一种激动到微微颤抖的语调,展示着团队的最新成果,背后的大屏幕上滚动着那些被称为“神语”、“人类智慧最后边疆”的字符。
“综上所述,‘基索古语’的动词变位遵循着严格的时态与空间双重指向性,其否定式的词根前置规律,我们己经可以完全掌握……”教授的声音透过劣质的手机扬声器传出,混杂着电流的杂音。
凌璎看着屏幕上那些被精心复原、标注、分析的文字。
她轻轻蹙了一下眉。
不是出于任何情绪,更像是一种…生理性的不适。
就像看到一个被精心打扮、却戴歪了帽子的娃娃。
拍摄还在继续。
导演似乎放弃了从她这里榨取演技,只求她把词说完。
于是,在又一次机械重复那句“我等到世界尽头”的间隙,她垂下眼,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随意地敲打,像是为了打发这无聊的等待。
她甚至没看键盘,目光还落在窗外那灰蒙蒙的雨幕上。
她对着那个全球首播的、汇聚了人类顶级智慧的学术首播间,用她那个被全网群嘲“没文化”、“九漏鱼”的认证账号,发了一条弹幕评论。
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今天天气。”
第三变位法搞错了,空间指向性不是你们这样用的。
否定式词根前置?
谁告诉你们的?
那样读起来不别扭吗?
还有,第七行那个词,不是‘永恒’,是‘零食’的意思,小时候写日记怕被窥破心思的替代写法罢了。
“点击,发送。
她甚至没等发送成功的提示出现,就退出了首播间,将手机塞回助理准备的口袋里,对着下面几乎要虚脱的导演说:“好了吗?
下一场是不是该我‘绝望地哭泣’了?
需要眼药水吗?”
片场有那么一刻诡异的寂静。
只有雨声哗哗。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她。
不是因为她那灾难般的演技,而是因为她刚才那番举动,和那番……听起来像是疯人呓语的话。
指正埃文斯教授?
神语?
日记?
零食?
执行导演张了张嘴,半晌,憋出一句:“……凌璎,你又在发什么疯?!”
但几乎同时,片场另一个角落里,某个正偷偷用手机看发布会首播的年轻场记,猛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声音尖锐得划破了雨幕。
“教、教授!
首播!
埃文斯教授的首播!”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凌璎的,都被那声惊叫吸引过去。
只见那个年轻场记手忙脚乱地将手机屏幕对准众人,音量开到最大。
屏幕上,埃文斯教授那张威严的脸,此刻涨得通红,不是激动,是惊怒。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某个方向,显然是看到了首播互动区突然涌入的、指向性极强的质疑。
他面前的会场似乎也陷入了一种骚动,窃窃私语声透过麦克风传来。
“荒诞!
荒谬!”
教授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显得有些失真,他几乎是在咆哮,“这是最恶毒的亵渎!
是对学术最***的挑衅!
是谁?
这个‘@凌璎’是谁?!”
他猛地看向镜头,那双透过屏幕都能感受到灼人怒意的眼睛,仿佛要钉穿每一个观看者。
“你懂神语?!
你告诉我你懂‘基索古语’?!
你知不知道我们耗尽了多少心血?!
你知不知道你在否定什么?!”
咆哮声在废弃游乐场的上空回荡,压过了雨声。
所有工作人员,导演,演员,助理……全都僵住了。
他们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扭动脖子,将目光聚焦在那个摩天轮轿厢里,倚着门框,依旧没什么表情的女人身上。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只有雨点砸在铁皮顶棚上的单调声响。
凌璎迎着无数道震惊、骇然、看疯子一样的目光,只是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然后,她扯起一边嘴角,那笑容慵懒得像一只刚睡醒的猫,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无辜。
“不懂啊。”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
“但你们复原的……”她顿了顿,仿佛在挑选一个最恰如其分的词,最终轻轻吐出。
“……好像是我小时候写的日记。”
“……”啪!
一声极轻微的、芯片过载的脆响。
年轻场记的手机屏幕,连同远处剧组架设的、转播信号的监视器屏幕,在一瞬间齐齐黑了下去。
首播信号,中断了。
全球的首播画面,都定格在埃文斯教授那张因极致震惊和荒谬感而彻底扭曲的面孔上,然后,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雨下得更大了。
片场死寂。
摩天轮吱呀作响。
凌璎站在高高的轿厢里,百无聊赖地拨弄了一下湿漉漉的发梢,仿佛刚才只是点评了一下今天的盒饭有点咸。
然后,她放在戏服内袋里的、属于她自己的私人手机,突然开始无声地、疯狂地振动。
一下,两下,十下,一百下……密集得如同濒死者的心跳。
她微微一怔,摸出手机。
屏幕被无穷无尽的信息流彻底淹没,疯狂闪烁、滚动,速度快到肉眼根本无法捕捉任何一条完整的内容。
但那信息的来源,并非这个世界的任何通讯协议。
屏幕上闪烁的,是早己湮灭在时光尽头的、只属于诸神之间的——旧日铭文。
无数碎片般的字句在疯狂的刷屏中偶尔捕捉到一两个清晰的词组,带着几乎要冲破屏幕的战栗与狂热的泣音。”
坐标锁定……“”波动确认…是陛下!
……“”第七星辰纪元年封印…自行破除…“”旧日庭臣……恭迎……“”陛下!!!!
“最后一条信息,短暂地压过了所有洪流,只有三个不断重复、泣血般的铭文词组,占据了整个屏幕——”您终于肯回来了——“凌璎低着头,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明灭不定。
雨水顺着她的下颌线滑落,滴在冰冷的屏幕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她看着那无数跨越了毁灭与重生、时空与虚妄、终于再次抵达她的信息,脸上那种慵懒的、空洞的、属于“凌璎”的表情,一点一点,褪得干干净净。
她什么表情也没有了。
唯有那双眼睛,最深的地方,仿佛有什么东西……缓缓苏醒了过来。
她抬起眼,目光穿过摩天轮锈蚀的铁栏,穿过漫天冰冷的雨丝,穿过下方僵立如偶的人群,望向灰霾沉沉的、无尽遥远的天穹。
寂静笼罩万物。
只有她手中的手机,仍在持续不断地、无声地疯狂振动。
像战鼓。
像心跳。
像一场沉寂了万古的葬礼之后,第一声——迟来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