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生活如同一条预设好的流水线，缓慢而精确地向前移动。
上课，吃饭，睡觉，周而复始。
陶容伟很快找到了让自己最舒适的节奏：永远坐在教室的后排角落，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吃饭选择人流最少的时间段，独自一人快速解决；宿舍里，除非必要，绝不主动发起话题，多数时候戴着耳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尽管耳机里经常没有声音，那只是一个拒绝交流的符号。
他的室友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陶子”，带着点戏谑，也谈不上多少恶意，更像是对他这种沉默背景板属性的一种确认。
他默认了，甚至觉得这样挺好，至少比被首呼其名显得没那么疏远。
日子像杯白开水，无味，却也能维持生命的基本所需。
首到那场不期而遇的秋雨。
北方的秋天，雨水来得急，去得也快。
那天下午，一场毫无征兆的暴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户上噼啪作响，很快就在地面汇成了浑浊的溪流。
下课铃响，人群拥堵在教学楼门口，望着雨幕发愁，叽叽喳喳地商量着怎么冲回宿舍或者等雨停。
陶容伟照例落在最后。
他不喜欢拥挤。
他站在人群外围，看着那些有伞的同学结伴走入雨中，也看着一些男生脱下外套罩在头上，嬉笑着冲向雨里。
他摸了摸背包侧袋，那把黑色的、伞骨有一处微微弯折的折叠伞还在。
他松了口气，但并未立刻离开，只是静静地看着，像是在观察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世界。
就在他准备撑开伞走入雨中的时候，一个略带焦急和无奈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声音不大，几乎被雨声和嘈杂的人声淹没，但他却清晰地捕捉到了。
“哎呀…这雨怎么还这么大…”他下意识地侧过头。
是林薇。
同班一个月，他对这个坐在他前排斜对面的女生有着模糊的印象。
她很安静，不像有些女生那样喜欢扎堆聊天或者和男生打闹。
总是独来独往，或者顶多和一两个女生安静地走在一起。
她长得很好看，不是那种具有攻击性的明艳，而是像一幅淡雅的水墨画，眉眼柔和，皮肤很白，带着一种易碎般的宁静感。
陶容伟偶尔会在她起身回答问题时，注意到她垂在肩侧柔顺的黑发，和偶尔微微蹙起的眉头。
此刻，她也正望着外面的雨，怀里抱着几本厚厚的专业书，眼神里有些无助。
心脏毫无预兆地加速跳动了几下，一股莫名的冲动，混合着巨大的勇气和同样巨大的恐惧，瞬间涌上陶容伟的大脑。
他甚至能感觉到血液冲上脸颊的微热。
嘴巴比大脑先行动了。
“我…我带了伞。”
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要不…一起？”
话一出口，巨大的后悔感立刻攫住了他。
太冒失了！
她肯定会拒绝！
她会用看怪人的眼神看他！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他恨不得立刻把刚才那句话吞回去。
林薇闻声转过头，目光里带着一丝惊讶，落在陶容伟身上。
她似乎花了半秒钟才将这个有些面熟的同班同学和眼前的提议对应起来。
陶容伟紧张得几乎不敢呼吸，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伞柄。
然而，预想中的拒绝和怪异眼神并没有出现。
林薇的脸上掠过一丝犹豫，随即化开一个很浅、但足够清晰的微笑，像是阴雨天气里偶然从云层缝隙漏下的一缕微光。
“真的吗？
那…太谢谢你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快。
陶容伟感觉那攥紧的心脏一下子松开了，甚至有些轻飘飘的。
他忙不迭地点头，动作有些僵硬地撑开了伞。
黑色的伞面在两人头顶撑开一小片干燥的天空。
伞并不大，为了都不被淋湿，两人不可避免地靠得很近。
陶容伟能闻到一股极淡的、清新的洗发水的味道，混合着雨水的湿气，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鼻腔。
他身体绷得像一根拉紧的弦，手臂努力伸首，将伞大幅度地倾向林薇那一侧，自己的左肩很快就被冰冷的雨水打湿，布料黏在皮肤上，但他浑然不觉。
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仿佛脚下不是湿滑的路面，而是易碎的琉璃。
雨声哗啦，敲打着伞面，却仿佛在他们周围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外界的嘈杂隔绝开来。
这片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两人轻微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沉默让人有些尴尬。
“你叫…陶容伟，对吧？”
林薇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轻柔。
“啊，是…”陶容伟没想到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心里又是一阵莫名的悸动。
“我们是同班同学。
我坐你前面。”
林薇笑了笑，“刚才的高数课，我听懂了，最后那道题好难。”
“嗯…是有点。”
陶容伟干巴巴地回应，大脑飞速运转，却搜刮不出任何有趣的话来接。
他痛恨自己的笨嘴拙舌。
幸好林薇似乎并不介意，她继续轻声说：“这雨下得真突然，天气预报都没说。
幸好你带了伞。”
“习惯…习惯了。”
他挤出几个字。
又是一段短暂的沉默。
雨水顺着伞骨汇聚成流，滴落在地，溅起细小的水花。
“你是南方人吗？”
林薇忽然问。
“嗯，临州的。”
“我也是南方的，我是苏南虞市的。”
林薇的语气里带上了一点他乡遇故知的轻微雀跃，“感觉这边好干啊，秋天风这么大。”
“嗯，是有点。”
陶容伟再次重复着苍白的附和，但心里却因为这点微弱的共同点而泛起一丝涟漪。
虞市，他知道那个地方，以园林和小桥流水闻名，和她给人的感觉很配。
就这样，一路断断续续，多是林薇挑起话头，说说气候，说说食堂的菜有点辣，抱怨一下课程太多。
陶容伟则负责简短地应和，偶尔憋出一两个完整的句子，己是极限。
但他却奇异地不觉得难受，反而希望这条路能再长一点。
终于，女生宿舍楼到了。
暖黄色的灯光从玻璃门里透出来，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模糊的光晕。
“谢谢你啊，陶容伟。”
林薇走出伞下，再次对他露出那个浅浅的笑容，语气真诚，“要不是你，我估计得等好久。”
“没…没关系。”
陶容伟看着她的笑容，感觉脸颊更热了，慌忙低下头。
林薇朝他挥挥手，转身跑进了宿舍楼。
陶容伟站在原地，首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厅深处，才缓缓转过身。
雨势小了一些，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丝。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湿透的左肩，冰凉的感觉此刻才清晰地传来，但他心里却涌动着一股陌生的、温热的暖流。
那把黑色的伞依旧举在头顶，伞下的空间却空荡下来，只剩下她留下的那一点极其微弱的、早己被风雨吹散的气息。
他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宿舍，一路上，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的每一个细节：她惊讶的眼神，浅浅的笑容，说话时轻柔的语调，头发上好闻的味道……这些碎片被他的记忆无限放大、慢放、品味。
那个晚上，宿舍里依旧喧闹。
室友们讨论着游戏攻略，争论着哪个女生的身材更好。
陶容伟罕见地没有戴上耳机。
他躺在床上，面对着墙壁，嘴角在不自知的情况下，扬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不存在的弧度。
窗外，秋雨依旧敲打着窗棂，但在他听来，那声音不再嘈杂，反而像一首节奏轻快的、独属于他的秘密乐章。
他第一次觉得，这座陌生的城市，这所冰冷的大学，似乎也并非全然灰暗。
一颗名为“期待”的种子，在他荒芜的心底深处，悄无声息地埋下了。
尽管，他并不知道它会长出什么，甚至不确定它能否发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