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十七分,穆清欢的心脏最后一次跳动,像一根骤然绷断的弦。
没有预兆,没有告别。
上一秒,她还在电脑屏幕刺眼的光线下,对着密密麻麻的招聘网站发呆,想着如何向父母解释她可能不想做医生了;下一秒,无边的黑暗便吞噬了一切,只留下指尖残留的键盘冰冷触感,和未竟人生的巨大空洞。
她“醒”来,漂浮着。
看着自己年轻的躯体在急救灯刺目的灯光下被宣告死亡,看着父母从难以置信的崩溃,到哭嚎着晕厥在冰冷的地板上。
一夜之间,他们仿佛被抽走了脊梁,皱纹深刻如刀刻,头发染上了刺目的霜白。
第二天,她目睹了焚化炉那扇沉重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明的门,在她曾经鲜活的身体后合拢。
烈焰轰鸣,最终只归还了小小一捧尚带余温的灰。
那捧灰被装进一个冰冷的、昂贵的瓷罐里,由父亲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捧着,轻得不可思议,又重得压垮了整个世界。
葬礼上,低回的哀乐像钝刀子割着她的灵魂。
亲友的啜泣、叹息,混杂着一种隐秘的催促声,低沉而执着,在她耳边萦绕:“离开……该离开了……”这声音让她烦躁,让她抗拒。
她固执地徘徊在灵堂,看着父母像两尊失去灵魂的泥塑,呆坐在她的遗像前,眼神空洞,仿佛生命也随着那捧灰烬一同燃尽了。
第七天。
灵堂撤去,最后一点属于穆清欢的痕迹也被抹平。
那无形的催促声变得无比清晰、不容置疑,像潮水般冲击着她残存的意识。
她终于明白,抗拒毫无意义。
死亡,是她必须吞咽的苦果。
一扇散发着柔和白光、充满安宁诱惑的门,在她面前缓缓显现。
那是归途,是解脱。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满心的酸楚和未尽的牵挂,向那光芒迈去。
就在她即将踏入光门的瞬间,一道身影与她擦肩而过,逆着光流冲了出来!
那是一个身着破烂古装的年轻女子,长发凌乱,面容被一道深可见骨、边缘翻卷泛白的恐怖刀伤彻底撕裂。
衣襟前大片深褐近黑的干涸血迹,无声诉说着她曾经历过的惨烈。
最刺目的是她的眼神——绝望如同凝冻的寒潭,深处却燃烧着足以焚尽一切的不甘之火。
那目光死死盯在穆清欢脸上。
两人错身而过。
几步之后,那古装女子猛地停住。
她没有回头,嘶哑破碎的声音却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穆清欢的意识:“穆清欢,”那声音饱含着倾尽三江五湖也无法洗刷的恨意,“我再也不爱他了!”
穆清欢下意识回头,目光扫过女子后背——破烂的衣衫下,是密密麻麻、新旧交叠的鞭痕,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肌肤。
被虐待致死?
这个念头让穆清欢灵魂深处泛起一阵冰冷的战栗。
与这女子炼狱般的遭遇相比,自己那猝不及防的死亡,竟显得……像一种仁慈的解脱?
荒谬的念头让她自己都感到一阵眩晕。
光门近在咫尺,那安宁的呼唤愈发清晰。
穆清欢最后看了一眼那个遍体鳞伤、却挺首了脊背的灵魂。
就在这时,女子骤然转身,那双充满无尽悲切与疯狂执念的眼睛,再次锁定了穆清欢!
一股冰冷刺骨、带着强烈意志的意念,如同实质的锁链,瞬间缠绕上穆清欢的灵魂,伴随着女子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尖啸,狠狠撞入她的意识核心:“穆清欢——!
替我好好爱他!”
好矛盾的人啊!
刚才还说不爱了,现在又要好好爱他!
穆清欢惊愕得瞪大了眼。
只见那古装女子脸上最后一丝悲切化为决绝,泪水混合着血痕,她化作一道决绝的流光,义无反顾地冲向穆清欢母亲的方向,瞬间没入了那因悲伤而显得格外单薄的小腹!
“不——!”
穆清欢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她几乎是本能地朝着光门相反的方向、朝着父母的方向嘶喊:“等等!
替我...…替我照顾好爸妈!”
她看着母亲依旧平坦的小腹,巨大的悲伤和一丝荒谬的期冀交织,“下辈子…...别做女人了!”
话音未落,她己用尽灵魂全部的力量,朝着母亲飞扑过去,仿佛要抓住那最后一丝与这世界的联系。
光门在她身后无声闭合,最后一丝温暖彻底断绝。
……意识沉沦,无边的黑暗和剧痛将她彻底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从万丈深渊挣扎上来,穆清欢被全身撕裂般的疼痛硬生生激醒。
每一寸皮肤,每一块骨头,都像是在油锅里反复煎炸。
喉咙里堵着浓重的血腥和铁锈味。
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
身下是冰冷潮湿、散发着霉烂的泥地。
不远处,一洼浑浊的泥水映出她的倒影——水中映出的,赫然是那张布满恐怖黑紫色纹路、苍白如鬼的陌生脸庞!
“嗬……”她倒抽一口冷气,牵动了全身伤口,痛得几乎再次晕厥。
“嘿嘿嘿……”一阵阴冷黏腻、如同毒蛇吐信的笑声在昏暗的角落里响起,“命可真硬啊,昏睡这么些天,还能醒过来,啧啧,真是老天爷赏饭吃,天生的试药人啊!”
试药人三个字,如同冰锥刺入骨髓。
穆清欢的心,沉入了比死亡更深、更冷的深渊。
她知道,那个古装女子用生命和灵魂交换来的,绝不是什么新生。
而是将她,穆清欢,拖入了真正的人间地狱——榕树村。
……两年。
七百三十个日夜。
当穆清欢的脚踏上榕树村边界最后一级粗糙的石阶,粗糙的草鞋碾过一颗硌脚的石子时,她甚至没有意识到那微小的痛感。
一步之隔。
前方,不再是终年笼罩、腐臭刺鼻的墨绿色毒瘴,而是——光。
毫无预兆地,大片大片金灿灿的、带着灼人温度的光,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那光芒太过猛烈,太过纯粹,刺得她布满旧伤新痂的眼皮剧痛,条件反射地紧紧闭上。
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冲刷着她脸上狰狞的伤疤。
她僵在原地,像一尊刚从地底挖出的、裹满泥泞的残破石像。
身后,是禁锢了她整整七百三十个炼狱日夜的榕树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