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场少女的微博

九月的风，来了。它从广袤的草海深处袭来，

裹挟着夜露的寒凉与白日残存的、稀薄的草腥气，掠过起伏的丘峦，穿过稀稀拉拉的围栏，

灌入这片小小的牧场。天色是灰蓝的，云絮被拉得很长，很高，像某种飞禽脱落飘散的绒羽。

林野就站在这片苍茫的天与地之间。她身形高挑，背脊挺得笔直，

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袖口磨损得厉害，露出里面深色的衬里。她的手指很长，

骨节分明，沾着些干涸的、难以辨认的污渍，却异常稳定。她捏着一条暗红色的肉干，

手臂一扬，那肉条便划出一个短暂的弧线，飞向空中。几乎在同一瞬间，

一声清厉尖锐的唳叫撕裂了风。一道巨大的、深褐色的影子从废弃谷仓的屋顶俯冲而下，

速度快得只留下一片模糊的残影。它的双翼完全展开，足有两米余宽，

翼尖的初级飞羽如铁梳般分明，切割着气流，发出“嗖”的轻响。那不像是一只鸟，

更像是一片骤然获得生命与意志的、凝固的深色乌云，精准而迅猛地掠向那微不足道的肉粒。

利爪一探，便已得手，旋即一个漂亮的翻身，稳稳落回谷仓檐角，低头开始撕扯食物。

整个过程不过电光火石。唯有那猛禽吞咽时喉间发出的、满足的轻微“咕噜”声，

以及它巨大翅膀扇动带来的、令人皮肤微紧的气流，证明着方才那惊人的—幕并非幻象。

脚步声就是在这时响起的。趿拉，趿拉，有点急，踩在干枯的草茎上，发出细碎的脆响。

“林阿姨！林阿姨！”一个少年跑近，带着一身热烘烘的、属于年轻人的气息。

他微微喘着气，额前黑亮的碎发被汗水濡湿，黏在光滑的额角。他的眼睛很亮，

像被水浸过的黑曜石，此刻正紧紧盯着檐角的那只巨鸟——阿鸢，

闪烁着混合了敬畏、渴望与兴奋的光芒。他举着右手，

手上戴着一只磨得发秃、甚至边缘有些开线的皮手套，那尺寸对他而言似乎略大了些。

“今天…今天能让我试试唤它吗？”沈星辞停下脚步，

声音因为奔跑和激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抬起手臂，

用还算干净的手背胡乱抹了一下额角的汗，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更加稚气未脱。

或许是因为紧张，或许是被风吹的，他微微上挑的眼尾泛着一抹未褪的、属于少年人的薄红。

林野没有立刻回头。她的目光仍追随着阿鸢，看着它将最后一点肉咽下，

然后用那弯钩般的、令人胆寒的喙，仔细地梳理着胸前的羽毛。

她的侧脸线条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冷硬。几秒后，她才缓缓转过身。她的眼神平静，

像结了薄冰的深湖，掠过沈星辞因期待而发亮的脸庞，

最后落在他举着的、那只破旧的手套上。风更凉了些，吹动她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

空气有片刻的凝滞，只有风声和阿鸢梳理羽毛时发出的、轻微的“窸窣”声。

林野的视线从手套移到沈星辞的脸上。少年被她看得有些局促，举着的手微微往下放了放，

但眼神里的渴望却没有丝毫减退。她没有回答他刚才的问题，

只是沉默地走向旁边一个半人高的木桩。木桩上放着一个敞开的工具箱，

里面杂乱地放着一些护理工具、皮具和肉干。她从中捡起一副略显陈旧的皮质护腕，

边缘已经磨得光滑，带着常年使用的痕迹。“过来。”她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

却清晰地穿透风声。沈星辞立刻快步上前，站到她面前，主动伸出了自己的左臂。

他的手臂算不上强壮，属于这个年纪少年特有的清瘦，但线条流畅，蕴含着蓬勃的生机。

林野低下头，开始一言不发地为他缠绕护腕。她的手指不可避免触碰到他手腕内侧的皮肤。

那里的温度很高，带着剧烈奔跑后的滚烫，以及年轻人特有的、灼人的热度。

她的指尖微微顿了一下。那温度与她手指的微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继续手上的动作，

将皮绳穿过扣环，拉紧，确保护腕能牢固地保护住他的小臂，以免稍后被鹰爪抓伤。

她的动作熟练而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叫我名字。”她忽然开口，声音平直，

比掠过草原的秋风更缺乏温度，却并非刻意冷漠，只是一种习惯性的疏离。沈星辞愣了一下，

低头看着她熟练打结的手指。林野没有抬头，继续道：“我只大你十二岁，不是你长辈。

”她的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沈星辞的视线从她的手指，

滑到她裸露的手腕上。那里有一道旧疤，颜色比周围的皮肤浅一些，呈浅褐色，

蜿蜒如一道小小的丑陋的藤蔓，盘踞在她腕骨上方。

他知道这道疤的来历——去年阿鸢刚被带到这片牧场时，野性未驯，在一次喂食时突然受惊，

猛地挣断了铁链，锋利的链环边缘在她手腕上划开了这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血流如注。

但她当时第一反应不是捂住伤口，而是扑过去试图重新控制住躁动的阿鸢。

那件事过去很久了，疤却顽固地留了下来。他盯着那道疤，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他想问“还疼吗”，又觉得这问题太过幼稚可笑。最终，

他只是低声地、有些试探性地叫了一声：“……林野。”名字出口的瞬间，

他感到一种奇异的陌生感和…一丝微妙的逾越感。仿佛跨过了某条看不见的界线。

林野刚好系紧最后一个结。她闻言，只是极轻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臂，示意完成。

然后她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阿鸢。“准备好了？”她问，依旧没什么表情，

“它今天心情不算坏。但记住，永远别完全相信一只鹰。”那是沈星辞来到牧场的第三天。

他之前只远远看着林野和阿鸢，眼神里的好奇几乎要满溢出来。“我想跟你学。

”他当时鼓足勇气对林野说，声音因为紧张而发干。林野当时正清洗着阿鸢的食槽，

头也没抬：“这不是玩游戏。它可能伤人，你也可能伤到它。”“我不怕！

”沈星辞立刻回答，声音急促，“我会很小心，很认真！我…我看过很多书，关于猛禽的！

”他急急地补充，试图证明自己并非一时兴起。林野终于停下手中的活儿，抬眼看他。

少年站在午后的阳光里，整个人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眼神炽热而真诚，

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纯粹的勇气。这种勇气，她曾经也有。她没再说拒绝的话，

只是扔给他一副旧手套：“先去帮我把谷仓东面的围栏检查一遍，有松动的地方告诉我。

”那算是默许了。沈星辞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抓着那副对他来说过大的手套，

像得到了什么珍贵的宝物。第一次真正跟着林野进山，是在一个清晨。雾气尚未完全散尽，

像透明的轻纱缠绕在松林之间。草叶上沾满了露水，很快就打湿了他们的裤脚。林野走前面，

她的步伐稳健而轻捷，长年累月行走山野的经验让她像是在自己家后院般自在。

沈星辞跟在她身后，努力想跟上她的节奏，眼睛却不够用似的，

四处张望——看那些奇形怪状的树木，听远处不知名鸟类的鸣叫，

呼吸着混合了松香、腐叶和泥土清冽气息的空气。“看路。”林野头也不回地提醒，

声音在寂静的山林里显得格外清晰。“哦，哦！”沈星辞连忙收回四处乱飘的视线，

专注于脚下。但意外还是发生了。在一段略显陡峭的下坡路，他被一块松动的石头绊了一下，

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朝坡下栽去。那下面虽不是悬崖峭壁，但乱石嶙峋，

摔下去也绝非小事。惊呼卡在喉咙里，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就在他以为自己必定要狼狈滚落之时，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拽住了他的腰带，

硬生生将他拉了回来。力道之大，让他完全控制不住地去势，

整个人向后撞进一个带着凉意的怀抱里。松针的清苦，皮革的鞣制味，

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阳光和干草的味道，瞬间涌入他的鼻腔。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

他能感受到对方身体的紧绷和蕴藏的力量。以及，一声声沉稳而有力的心跳，

透过胸腔传来——咚，咚，咚。那声音奇异地压过了他自己狂乱的心跳，

甚至比阿鸢振翅时那令人震撼的扑翼声更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意乱，大脑有瞬间的空白。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秒。“站稳。”林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依旧没什么起伏，

但似乎比平时绷紧了些许。抓在他腰带上的手松开了。那股支撑的力量骤然消失，

让他下意识地站直身体，慌忙向前迈了一小步，拉开一点距离。他脸颊发烫，不敢回头，

胡乱地点头：“谢…谢谢…我没事了。”身后传来轻微的衣料摩擦声。他忍不住，

飞快地回头瞥了一眼。林野已经侧过身，正低头拍打着衣襟上可能被他蹭到的地方。

晨光透过枝叶的缝隙，落在她的侧脸上。沈星辞清晰地看到，

她那总是没什么表情的、线条利落的耳朵尖，此刻正泛着明显的、不同寻常的红晕。

是因为用力？还是…别的什么？他不敢再看，猛地转回头，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更厉害了。

那条剩下的山路，他走得格外小心翼翼，眼睛死死盯着地面，再也不敢分神。

但鼻腔里那股混合的气息，和那沉稳的心跳声，却久久不散。自那之后，

沈星辞更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林野身后。清晨，他看她如何用特制的小梳，

耐心地、一丝一缕地替阿鸢梳理飞羽，检查有无虱螨或损伤。她的动作总是那么轻柔，

与她那冷硬的外表截然不同。阿鸢似乎也很享受，

偶尔会从喉咙里发出极轻的、舒适的“咕咕”声。黄昏，他看她坐在屋檐下的矮凳上，

就着最后的天光，仔细检查那些用来训练的捕网、绳套，手指灵巧地修复破损的地方。

她的手指经常被粗糙的绳索磨出新的伤口，但她从不在意。夜晚，牧场安静下来，

只有风吹过草浪的沙沙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沈星辞有时会失眠。

草原的夜空星河低垂，美得令人窒息，却也辽阔得让人心生渺茫。有一晚，他口渴难耐，

爬起来摸黑去厨房找水喝。喝完水，他鬼使神差地没有立刻回屋，而是蹑手蹑脚地走向谷仓。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或许只是想离阿鸢更近一点。然后，他看见了林野。

她并没有发现他。她坐在谷仓门口冰凉的石头台阶上，蜷着腿，

背影在巨大的谷仓门洞映衬下，显得有些单薄。阿鸢就立在她身旁的一根低矮横木上，

收拢着翅膀，脑袋微微歪着。月光如水，清清冷冷地洒下来，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银边。

林野伸出手指，没有戴手套，就用她那双布满细小伤痕的指尖，

极轻极轻地抚过阿鸢喙部坚硬的角质。那动作不像是在抚摸一只猛禽，

更像是在触碰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融进了风里，

但沈星辞还是捕捉到了。“……他不要你了。”她喃喃低语，像在对阿鸢说，

又像在对自己说，“他把你看作换钱的工具，把你卖给了猎隼队。

”阿鸢发出了一声极低的、模糊的鸣叫，像是在回应。林野的手指停顿了一下，

继续缓缓抚摸着：“他们剪过你的飞羽？还是用熬鹰的法子？没关系了…都过去了。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沈星辞从未听过的、深藏的疲惫与痛惜。“我找到你的时候，

你都快不会飞了…看见人就炸毛，想啄人。”她轻轻叹了口气，

那气息在微凉的夜雾里凝成一团白雾，又很快散去，“我花了半年…整整半年，

才让你慢慢愿意相信我，愿意重新落在我手上。”“傻家伙，

”她的指尖轻轻点了一下阿鸢的喙，“怎么又敢相信人类了呢？嗯？

”阿鸢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指。沈星辞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站在阴影里。他忽然明白了，

林野对阿鸢的严格，那种近乎冷酷的训练要求之下，藏着的是一份多么沉重的不安与呵护。

她不是驯兽师，她是一个守护者，一个从人类贪婪中抢救出这份美丽与野性的守护者。

她逼着阿鸢变得更强，更快，更警惕，或许只是因为害怕它再次受到伤害。那一刻，

他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热流，对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女人的理解，更深了一层。他悄悄后退，

没有惊动她，独自回到了房间。那一晚，他很久都没有睡着，眼前总是浮现出月光下，

那个轻抚鹰喙的、孤独而温柔的背影。时间在日复一日的喂食、呼唤、跳跃、飞翔中流逝。

草原的绿色渐渐染上了更深的秋意，泛出金黄。沈星辞的学习能力很强，或者说，

他投入了全部的热情和精力。他仔细观察林野的每一个细微动作，注意她发声的音调，

模仿她手臂扬起的角度和力度。他从最开始的只能远远看着，到后来可以帮忙准备食物，

清洁鸟舍，再到后来，林野允许他在她监督下，尝试让阿鸢从他手上啄食肉条。

每一次微小的进步，都让他兴奋不已。训练进入第三周的一个下午。天气晴好，阳光猛烈，

但风是干的，凉的。林野站在几步开外，抱着手臂，看着。沈星辞深吸一口气，

压下胸腔里鼓噪的紧张。他戴好护腕和手套，手臂平稳地抬起，

与地面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水平角度。这是他反复练习了无数次的姿势。

他学着林野平时召唤阿鸢的样子，从喉间发出一声短促而清晰的唿哨，

同时将一小条鲜肉举向空中。站在木桩上的阿鸢转动着脑袋，琥珀色的锐利眼睛看了看他，

又看了看他手中的肉条。它似乎有些迟疑，并没有像回应林野那样立刻飞起。

沈星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臂因为紧张和保持姿势而开始发酸，但他强迫自己一动不动，

维持着稳定和镇静。几秒钟的犹豫之后，阿鸢终于动了。它双翅一展，有力的爪蹬离木桩，

带着风声，稳稳地落在了他抬起的手臂上。鹰爪紧扣皮手套，

带来沉甸甸的分量和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他甚至能感觉到那爪尖的锋利，

隔着厚实的皮革传来的压力。巨大的翅膀扇动带来的气流吹乱了他的头发。阿鸢低头，

利索地叼走了他指尖的肉条。成功了！巨大的喜悦和成就感瞬间淹没了他。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猛地转过头，看向林野，

脸上绽开一个毫无保留的、灿烂的笑容，眼睛里闪烁着狂喜的光。“林野！你看！它过来了！

它肯落在我手上了！”他兴奋地喊着，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甚至有些破音。他太高兴了，

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就在他转头的刹那，手臂上的阿鸢突然停止了吞咽的动作。

它猛地抬起头，颈部的羽毛瞬间炸开，像一圈威慑的颈环。它琥珀色的瞳孔急剧收缩，

紧紧盯向远方的某个点。几乎与此同时——“砰！”一声沉闷的、来自远方的巨响，

隐约从山峦的方向传来。是猎枪的声音。林野的脸色骤然变了。

之前的平静和观察的闲适瞬间消失无踪，她的眼神锐利如刀，猛地扫向枪声传来的方向，

声音急促而严厉：“不好！快！让它归巢！马上！”但她的警告已经太晚了。

沈星辞甚至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手臂上猛地一沉，

随即是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拽倒的拉扯力！

阿鸢发出一声极高亢、充满惊恐与愤怒的尖啸，巨大的翅膀疯狂扇动，带起一片尘土草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