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在课桌上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照亮了林薇略显疲惫的脸。
是班主任李老师的私信。
“林薇同学,请务必于放学前登录教务系统,核对并确认你的家庭住址。学校近期有重要文件需寄送,地址务必准确无误。”
几乎是同时,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这次是学校的官方群发短信:
“市第一中学通知:全体同学请即日起登录教务系统更新并确认家庭信息,事关后续体检报告及重要通知寄送,如有错漏请及时修正,截止日期本周五下午5点。”
两条信息,像两枚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林薇努力维持的平静假象。她的心脏猛地一缩,握着手机的手指瞬间冰凉,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完了。
这两个字像惊雷一样在她脑海中炸开。
教室里嘈杂的背书声、同学的嬉笑声仿佛瞬间被拉远,隔着一层厚厚的、名为恐惧的玻璃。她唯一能清晰听见的,是自己失控般狂跳的心跳,咚咚咚,撞击着耳膜,也撞击着她那个隐藏至深的秘密。
她的教务系统里,“家庭地址”那一栏,清晰地、讽刺地并列着两个地址:
家庭住址主要:[A市市中心,龙腾苑别墅区,B7栋]
家庭住址备用:[A市城西区,幸福里小区,3单元402室]
一个,是位于城市黄金地段、象征着财富与地位的顶级豪宅区。
另一个,是位于老旧城区、设施陈旧、鱼龙混杂的普通居民楼。
这两个地址,代表着她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是她小心翼翼、拼尽全力试图分割开的两段人生。而现在,学校的两条短信,像一双无情的大手,正准备将她精心伪装的保护壳狠狠撕开。
“薇薇,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同桌周晓晓关切地推了她一下。
林薇猛地回神,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没事,可能有点低血糖。”她慌忙将手机屏幕按熄,仿佛那样就能将那个可怕的秘密重新隐藏起来。
她不能让人知道,尤其是不能让班上的同学知道。在大家眼里,林薇是安静的,有点神秘的,成绩中上的女孩。他们或许会猜测她的家庭普通,但绝不会想到,她每周一到周四住在城西破旧的小房子里,扮演着母亲王秀娟的乖女儿;而周五晚上到周日,则要换上得体的衣服,乘坐公交车跨越半个城市,回到那个奢华却冰冷的“家”,扮演父亲周伟强“体面”的女儿。
这两个身份,她切换了整整三年,从初中到高中。她以为能一直这样维持下去,直到毕业,远走高飞。
可现在……
“林薇,李老师让你去一趟办公室!”课代表在门口喊了一声。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林薇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整理了一下校服,站起身。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行走在刀尖。走廊尽头的教师办公室,此刻仿佛成了审判庭。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她抬手,轻轻敲了敲。
“请进。”李老师的声音传来。
林薇推门进去。李老师正坐在电脑前,屏幕上赫然是教务系统的界面。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林薇啊,过来坐。”李老师推了推眼镜,目光从电脑屏幕移向她,带着明显的困惑和严肃,“我刚刚看了一下系统里你登记的家庭信息……你这个地址,是怎么回事?”
他指着屏幕:“龙腾苑别墅区,还有……幸福里小区。这两个地方,可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啊。哪个是你现在实际居住的地址?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关系到重要文件的寄送,必须准确。”
林薇的喉咙发紧,手心沁出冷汗。“李老师……我,我可能是当初登记的时候弄错了……”
“弄错了?”李老师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两个地址都填了,还分别标注了‘主要’和‘备用’,这不像是不小心弄错的样子。林薇,你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情况?”
特殊情况?她有的何止是特殊,简直是荒诞。
她的父亲周伟强,在她小学时凭借机遇和手腕发家,跻身新贵,随后便嫌弃无法融入上流社会的发妻王秀娟,最终离婚。他很快再婚,娶了一位年轻漂亮的妻子,住进了龙腾苑的别墅。而母亲王秀娟,则带着她搬回了城西的老房子,靠着微薄的收入和父亲偶尔施舍的、并不稳定的抚养费度日。
父亲需要她这个女儿维持表面“家庭和睦”的形象,尤其是在面对他的生意伙伴和新岳父家时。母亲则视她为唯一的寄托和希望,是她灰暗人生中仅存的光亮。为了同时满足父母的需求,也为了保护母亲脆弱的情感,她开始了这场长达数年的“双面人生”。
“我……”林薇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解释?如何解释?难道要说自己父母离异,自己周旋于两个家庭之间吗?她不敢想象那之后同学们会用什么眼光看她——同情、好奇,或者更糟,是鄙夷。
李老师看着她苍白的脸和闪烁的眼神,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一些,但态度依旧坚决:“林薇,老师理解你可能有些难处。但学校有规定,信息必须真实准确。这样吧,为了彻底搞清楚情况,也为了更好地了解你的成长环境,我决定对你进行一次家访。”
家访!
林薇的瞳孔骤然收缩。
“两个地址,我都会亲自去一趟。”李老师的话像最后的判决,敲碎了她所有的侥幸,“你回去跟两边家长都沟通一下,时间就定在这周五下午和晚上。我们先从……嗯,先从龙腾苑开始吧,毕竟你填的是主要住址。”
从龙腾苑开始?让李老师先去那个富丽堂皇,却感受不到多少温暖的“家”?去见那个威严的、永远把体面放在第一位的父亲,和他那位笑容客气却疏离的继母?
然后再去幸福里那个拥挤、杂乱,却充满妈妈关爱和油烟味的小家?去看妈妈因为操劳而粗糙的双手,听邻居用大嗓门谈论家长里短?
不!绝对不行!
这两个世界一旦被放在一起对比,被***裸地摊开在老师面前,她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平衡,都会在瞬间土崩瓦解。她无法承受那种审视的目光,无法面对可能随之而来的流言蜚语,更无法想象母亲知道真相后会有多伤心——母亲一直以为,她是心甘情愿、大部分时间都陪在自己身边的。
“老师,能不能……”她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这是决定,不是商量。”李老师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好了,你先回去上课吧,记得通知家长。”
林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办公室的。走廊上的光线刺得她眼睛生疼,周围的喧嚣再次变得模糊。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她颤抖着手拿出手机。通讯录里,那两个被她置顶,却备注极其简单的联系人,此刻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几乎拿不稳手机。
爸爸 - 龙腾苑
妈妈- 幸福里
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颤抖。巨大的恐惧和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绝望交织在一起。她闭上眼,几乎是凭着一种自毁般的冲动,同时按下了两个名字的拨打键。
她知道自己这样做很蠢,很冲动,但这突如其来的双重压力,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一种同时向两个源头求救,或者说是……同时引爆的本能。
“嘟……”
“嘟……”
听筒里传来同步的等待音,一声,又一声,敲打着她紧绷的神经。
然后,几乎是同一时刻,两边的电话都被接听了。
“喂,薇薇?”电话那头,父亲周伟强的声音带着一丝惯常的不耐烦,背景音是低沉的电视新闻声。
“薇薇,怎么了?这个时间打电话?”母亲王秀娟的声音则充满了关切,隐约还能听到厨房里炒菜的滋啦声。
林薇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对着两部手机,声音干涩得像是在砂纸上磨过:
“爸,老师想去你那边看看。”
“妈,老师也要去你那儿。”
话音落下的瞬间。
时间仿佛凝固了。
电话两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连背景音似乎都消失了。
紧接着,几乎是毫秒不差地,两个听筒里,同时传来一声清晰、尖锐、令人心悸的——
“砰啷!”
那是瓷器或者玻璃制品,猝然从高处跌落,与坚硬地面猛烈撞击后,粉身碎骨时发出的、极具穿透力的碎裂声。
一模一样的声音,隔着手机听筒,从这座城市一东一西、天差地别的两个空间里,同时迸发出来,尖锐地刺穿了林薇的耳膜,也刺穿了她摇摇欲坠的世界。
她僵立在原地,双手各举着一部手机,像是被施了定身咒。
窗外阳光正好,校园里的梧桐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可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两声遥远的、同步的、象征着某种平衡被彻底打破的碎裂声,在无尽地回荡、撞击。
一切都碎了。
伪装,平静,还有她那小心翼翼维持的,两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