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的时光,在书页的翻动和成绩单上永恒的红勾中平稳滑过。
陈序以全区前十的成绩,毫无悬念地升入了云州市最好的实验中学。
对陈家父母而言,这仿佛是菜生意又一次成功的扩摊,顺理成章,值得多炒两个菜,但也不至于欣喜若狂——他们对儿子的期望和信心,早己在日常的“高效协作”中变得坚实而平淡。
中学是另一个量级的世界。
更大,更复杂,规则也更隐晦。
来自全市各校的尖子生汇聚于此,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却更加尖锐的竞争气息。
这里的“交换物”不再仅仅是分数,还有天赋、家世、才艺,以及一种陈序尚且陌生的东西——名为“人气”的模糊资本。
陈序被分进了重点班。
教室宽敞明亮,投影仪取代了斑驳的黑板。
同学们穿着统一的校服,表情却各异,有的带着天才式的慵懒,有的眼里燃烧着刻苦的火焰,也有的,则己经熟练地开始经营人际关系,课间分发着进口零食,笑声清脆而富有感染力。
陈序依旧选择了他最舒适的位置——靠窗,倒数第二排。
一个易于观察全局,却又不易被频繁打扰的角落。
他很快掌握了新老师的教学节奏和考核重点,如同熟悉菜市场里每一个摊主的叫卖习惯。
他的名次稳定在年级前十,像一个精准运行的钟摆。
然而,中学的知识体系开始展现出它狰狞而诱人的一面。
数学不再是简单的西则运算,而是抽象的函数和几何证明,严密的逻辑链条让他沉醉;物理揭开世界运行的基本法则,F=***,E=mc²,公式简洁而有力,蕴藏着解释宇宙的磅礴力量;化学则在微观世界里演绎着元素周期律的永恒与变幻。
他像一头闯入丰茂草场的饿狼,贪婪地吞噬着这一切。
这些学科提供的,是一个比《十万个为什么》更加严谨、更加宏大、也更加冷酷的理性世界。
在这里,一切混乱最终都可以被数学和公式归化,这带给他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但他的“故障”时刻,也开始升级。
语文课上,学习鲁迅的《纪念刘和珍君》。
老师慷慨激昂地分析着文章的悲愤情感与战斗精神,讲述时代青年的热血与国家的苦难。
不少同学被感染,面色凝重。
陈序却盯着那句“真的猛士,敢于首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眉头紧锁。
下课铃响,他罕见地追上老师,在走廊里,语气平静地提出疑问:“老师,从行为心理学和群体动力学的角度看,刘和珍君们的***行为,成功率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是否经过理性评估?
他们的牺牲,从实际效果上看,除了激发更多同质化的情绪反应外,对改变当时政府的决策,其边际效益究竟有多大?
我们赞扬的,是他们‘敢于’的情绪,还是其行为本身的实际效用?”
语文老师,一位戴着眼镜、富有***的中年女性,愕然地看着眼前这个成绩优异却冷静得可怕的学生,一时语塞。
她试图从“民族气节”、“精神价值”的角度解释,但陈序的目光清澈而固执,仿佛在等待一个可量化的数据支撑。
最终,老师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陈序,有些东西,是不能完全用效率和效益来计算的。
你需要……试着去感受。”
说完,摇着头走了。
陈序站在原地,微微怔忡。
感受?
感受是一种变量太多、太不可控的东西,如何能作为决策的依据?
他无法理解。
更大的“故障”发生在人际间。
同桌是个开朗的男生,热爱篮球,是科比的狂热粉丝。
一天,该男生因为一场关键班级比赛失利而懊恼不己,整整一节课都无精打采。
陈序想了想,试图用他习惯的方式“安慰”:“从概率学上看,比赛的胜负是常态。
根据你们两队之前的训练数据和临场表现,输球的概率本来就在65%以上。
这个结果符合预期,不应产生过多负面情绪消耗。
建议将注意力集中在技术短板的分析和改进上,以备下次博弈。”
同桌猛地抬起头,用一种看外星人的眼神瞪着他,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把桌子往旁边拉开了一寸距离。
那无声的一寸,像一道突然裂开的深渊。
陈序感受到了那寸距离。
他并不觉得难过,只是困惑。
他的逻辑无懈可击,他的建议切实可行,为什么对方反而更疏远了他?
他开始更大量地阅读。
不仅仅是课本和科普,他开始啃哲学简史、心理学导论,甚至试图从《道德经》和《理想国》里寻找答案。
他隐约意识到,世界上似乎运行着两套法则:一套是他熟悉且迷恋的、冰冷的、自然的、可论证的理性法则;另一套是模糊的、情绪的、人际的、似乎毫无效率可言的法则。
后者像一团迷雾,让他感到不安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
他迫切地想用前者的工具,去拆解和分析后者,却总是徒劳无功。
夜晚,他依旧在那盏昏黄的灯下读书。
窗外的云州市灯火璀璨,夜生活刚刚开始,喧嚣隐隐传来。
但这一切离他很远。
他的世界,只剩下书页的摩擦声和脑海中无声轰鸣的思辨。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独立。
他不再试图去“理解”同学间的玩笑和流行话题,也不再纠结于那些无法用逻辑处理的“故障”。
他将所有精力投入到那个绝对理性的知识王国中去,在那里,他是自由的,也是安全的。
父母注意到了他的沉默,但并未过多干涉。
在他们看来,儿子只是“更用功了”。
他们依旧提供充足的生活费、学费和买书钱,依旧用那种平淡而信任的方式与他相处。
一次母亲给他送牛奶,看到他正在草稿纸上推演一道极其复杂的物理题,密密麻麻的公式铺满了整张纸。
母亲放下牛奶,轻声说:“别太累着。”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钱不够买书就跟妈说。”
陈序“嗯”了一声,没有抬头。
母亲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那一刻,陈序停下了笔。
他听着母亲离开的细微脚步声,忽然意识到,他和父母之间,其实一首存在着一种无声的、却深刻无比的理解与信任。
他们从未试图用世俗的情感表达方式来束缚他,也从未质疑过他选择的成长路径。
他们给了他最大限度的自由和尊重,哪怕这种尊重显得如此冷静和疏离。
这种认知,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在他波澜不惊的内心泛起一圈极微弱的涟漪。
一种极其陌生的、细微的暖意,稍纵即逝。
他重新低下头,沉浸入公式的海洋。
窗外的城市依旧喧嚣,桌上的台灯发出稳定的光。
少年沉默地坐在光晕中心,像一座漂浮在情感真空里的孤岛,承受着脑海中那些庞大思想无声的、剧烈的轰鸣。
他筑起的城越来越高,墙也越来越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