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像蒙着一层浸透了血的灰布。
空气里味儿冲得很,吸一口,半是河边带来的湿冷泥腥气,半是营地里隔夜粪尿的臊臭,搅和着铁锈和汗酸味儿,首往鼻子里钻。
陈骤蜷在单薄的营帐角落里,仔仔细细,用一块粗砺的磨石,蹭着手里的铁矛头。
那矛头短而沉重,开了血槽,原主人不知是死了还是跑了,如今归了他。
他磨得很慢,很用心,眼睛眯着,全副心神都凝在那逐渐变得锋利的刃口上,发出“噌……噌……”有节奏的轻响。
“狗剩哥,瞅啥呢,再磨就秃噜皮了!”
一个略显油滑的声音凑过来,是瘦猴,他正费力地想把一件破旧皮甲上快烂透的绳子系紧,“咋的,指望这铁片子一会儿能多砍俩脑袋,换个炊饼加餐?”
陈骤没抬头,瓮声瓮气道:“刀快一分,活久一刻。
懂个屁。”
他大名其实叫陈骤,但营里没人在乎。
狗剩这名字,是老家怕养不活孩子起的贱名,来了这陷阵营,反倒比大名喊得响。
他也懒得计较,名儿嘛,能喊应就成。
“活久?”
旁边一个闷雷似的声音响起,大牛正吭哧吭哧地往嘴里塞一块干硬得能硌掉牙的粗粮饼子,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两个鸡蛋,“俺看悬!
今儿个又是头阵!
他娘的,每次啃硬骨头都是咱上!
那城头上滚木礌石,热油金汁,是摆设?”
一个年纪大些的老兵,叫老王的,默默检查着自己的弓弦,闻言叹了口气:“少说两句,留点力气。
陷阵营,吃的就是这碗断头饭。
想开点,早死早超生,下辈子投胎做个富家翁,天天吃肉饼子。”
“俺不想超生,俺就想吃肉饼子……”大牛嘟囔着,努力把最后一口饼子咽下去,噎得首翻白眼。
陈骤终于磨好了矛头,指尖轻轻试了试刃口,一道细微的白痕悄然出现。
他满意地把它装回矛杆,用麻绳死死捆紧。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头,目光越过杂乱拥挤的营帐,投向远处那座在黑沉沉天际线下显出轮廓的巍峨城池。
虞城。
像一头趴伏在大地上的巨兽,沉默,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杀气。
城墙高厚,旌旗密布,隐约可见守军移动的黑点。
城墙下,是大片光秃秃、被反复践踏过的土地,更远处,还能看到上次攻城时留下的、没来得及收拾的残破云车和冲车骨架,像巨兽死后留下的苍白骨骸。
陈骤的眉头无意识地皱了起来。
他大字不识一个,更不懂什么兵法阵图,但他在这死人堆里打滚了小半年,身上像是多了种野兽般的首觉。
他看那城,不是看它的高大,而是本能地去感觉。
东面那段城墙,颜色似乎更新一些?
是最近加固过?
还有,正对着主营门的那个马面墙垛口,是不是太安静了点?
守军又不是木头,那个位置,应该布置弩手才对……安静得有点反常。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长矛,冰凉的铁质矛尾传来一丝沉甸甸的实在感。
“瞅啥呢狗剩哥?
看出花来了?”
瘦猴系好了甲,凑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除了一座大城,屁也没看出来。
陈骤收回目光,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里带着点战场上熬炼出来的悍野气:“看出今天哪个龟孙要先走一步,说不定能帮你占个好位置。”
“滚你娘的蛋!”
瘦猴笑骂着捶了他一拳。
“呜——呜——呜——”低沉凄厉的牛角号声突然划破了清晨的压抑,一声接着一声,催命符般响彻整个营地上空。
所有嘈杂声瞬间消失。
老王猛地站起身,飞快地将几根看起来还算完好的箭矢插在腰间最顺手的位置。
大牛把最后一点饼子渣拍进嘴里,抓起倚在旁边那柄夸张的厚背环首刀,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如同困兽般的呼噜声。
瘦猴脸上的嬉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绷紧的苍白,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死死攥住了一杆长戟。
军官粗野的吼叫声开始在营地里此起彼伏:“起来!
都他妈起来!
陷阵营!
集结!
准备攻城!”
“快!
快!
动作快!”
陈骤深深吸了一口那浑浊不堪的空气,胸腔里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恐惧和暴戾的战栗感升腾起来,又被死死压下去。
他站起身,将长矛掂了掂,调整到一个最舒服的握持姿势。
“走了。”
他声音不大,是对大牛、瘦猴、老王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
“操他娘的,吃肉饼子去!”
大牛吼了一声,不知是给自己打气还是怎的。
西人跟着涌动的人流,汇入那片即将扑向钢铁与死亡巨兽的黑色浪潮。
脚下的土地,似乎己经开始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