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春日,总是来得格外殷勤。
秦淮河畔的垂柳早早抽了新芽,嫩绿的丝绦拂过粼粼水波,搅碎一河金光。
画舫穿梭往来,丝竹声伴着歌女的吴侬软语飘荡在湿润的空气里,混着酒香、茶香和各色小吃的香气,织就一幅活色生香的盛世繁华图。
辰时刚过,临河的一处两进小院却异乎寻常的安静,与墙外的喧嚣隔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
这里是林清玥暂时安身立命之所——一间名曰“云裳斋”的绸缎铺子。
铺面不大,陈设却极清雅,月白的纱帘,原木的柜架,一匹匹色泽润雅的苏杭软缎、轻罗、鲛绡整齐陈列,在透过雕花木窗的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泽。
林清玥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窄袖襦裙,未施粉黛,鸦青色的发丝简单绾成髻,只簪一支素银簪子。
她正站在柜台后,指尖飞快地拨弄着算盘珠子,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眉尖微蹙,映着面前摊开的账本上那些不尽人意的数字。
“小姐,”伙计长生抱着几匹新到的料子从后堂进来,语气有些踌躇,“‘锦云庄’的刘掌柜方才遣人来问,上月的货款……知道了。”
林清玥停下动作,声音平静无波,“你去回话,最迟后日,我亲自送去。”
长生应了声,放下料子,悄声退到一旁整理去了。
林清玥的目光重新落回账本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纸页。
这间铺子是母亲留下的嫁妆,原本生意尚可,足够她在这金陵城衣食无忧。
可去年秋冬,斜对面新开了一家“华彩阁”,东家财力雄厚,货源新奇,价格又压得低,不过大半年光景,便将这小小“云裳斋”的生意抢去了七七八八。
眼下己是入不敷出,若再寻不到转机,只怕撑不过这个夏天。
她合上账本,轻轻叹了口气。
空气里弥漫着新绸缎特有的、略带涩意的清香,这曾是她最觉安稳的味道,此刻却仿佛带着沉甸甸的压力。
窗外市声喧闹,更衬得屋内一片冷清。
她走到窗边,望着秦淮河上熙攘的游船,眼神渐渐坚定。
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想想别的法子。
---与“云裳斋”的冷清形成鲜明对比,城东赵家大宅的厨房里,此刻正烟火鼎盛,热气蒸腾。
唐玉馔站在巨大的灶台前,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也顾不得擦。
她身形略显丰腴,穿着半旧不新的藕荷色粗布衣裙,腰系围裙,衣袖挽至肘部,露出一截白皙却有力的小臂。
手中锅铲翻飞,正对着一口大铁锅里的红烧肉做最后的收汁。
酱红色的肉块在浓油赤酱的汤汁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香气霸道至极,混合着旁边蒸笼里溢出的糯米清香、瓦罐里煨着的老火鸡汤的鲜醇,勾得角落里两个帮厨的小丫鬟不住地偷眼瞧。
“火候,差一丝都不行。”
唐玉馔喃喃自语,眼神专注得仿佛世间只剩眼前这一锅肉。
她手腕轻抖,撒入最后一点葱花,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沉稳笃定的韵律感。
“夫人,”一个婆子快步进来,语气有些急,“老爷那边催问早膳可备好了?
说是等会儿要出门。”
唐玉馔手下不停,只淡淡“嗯”了一声。
对于丈夫赵金禄的催促,她早己习惯。
在他眼里,她这个正头娘子,最大的用处似乎就是管好这一日三餐,合乎他的口味,撑起赵家“饮***脍”的门面。
她将红烧肉盛入精美的白瓷碗中,汁浓肉烂,色泽诱人。
又利落地检查了其他菜色:清炒时蔬碧绿脆嫩,鸡汤清澈见底,蒸鱼火候恰到好处。
一一放入食盒,交代婆子送过去。
厨房里短暂地安静下来。
唐玉馔靠在灶台边,抬手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脸上露出一丝疲惫。
窗外传来儿子宝儿和丫鬟嬉闹的声音,她下意识望出去,目光柔软了一瞬,随即又黯淡下去。
宝儿今年八岁,愈发亲近奶奶和爹爹,对她这个终日困于庖厨的母亲,反倒疏远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因常年操持厨务而略显粗糙的手指,心头漫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涩意。
这西方天地间的烟火气,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却也像一道无形的枷锁。
---秦淮河南岸,离喧嚣码头稍远的一处清静地,有一间小小的书斋,名曰“亭云坞”。
楚云裳正坐在临窗的书案前。
窗外几竿翠竹掩映,清风过处,竹叶沙沙作响。
她穿着一件秋香色的软绸长褙子,内衬月白中衣,青丝如瀑,仅用一根碧玉簪松松挽住,几缕发丝垂落颈侧,更衬得肌肤胜雪,气质清雅。
她手握一支紫毫笔,凝神静气,正往一幅铺开的洒金笺上誊抄诗稿。
笔尖游走,字迹清丽挺拔,风骨天成。
案上宣德炉里燃着一缕淡淡的鹅梨帐中香,青烟袅袅。
抄完最后一字,她搁下笔,轻轻吹干墨迹,唇角漾开一抹浅笑。
这卷《漱玉词》她抄了足足半月,今日终于完工,准备送去给书斋主人装订。
“楚姑娘的字,越发有卫夫人的风韵了。”
书斋主人李老夫子捻着胡须走近,看着那笺上的字,连连点头,“只是这词……哀婉过甚,姑娘正值韶华,还是多看些开阔之作才是。”
楚云裳浅笑颔首:“夫子说的是。
只是易安居士之词,字字珠玑,情真意切,每每读之,总能引人共鸣。”
她声音柔和,如春风拂过琴弦。
她自幼酷爱诗书,于诗词歌赋上极有天分。
父亲原是地方上的学官,开明通达,允她读书习字。
可惜去年父亲病逝,家道中落,她孤身一人寄居金陵远房姨母家。
虽不愁吃穿,但终非长久之计。
幸得这“停云坞”的李夫子惜才,允她偶尔抄书换些润笔费,或代写书信,也算是一份进项,更能时常与书籍为伴。
收拾好诗稿,楚云裳起身告辞。
走出书斋,春日暖阳洒在身上,她微微眯起眼。
秦淮河上的丝竹笑语随风隐约传来,她心中却是一片宁静的书卷天地。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也会生出几分才情无人共赏的寂寥。
---日头渐高,秦淮河上的喧嚣更盛。
一艘不算起眼的画舫缓缓靠近一处码头,船头立着一道纤秀的身影。
萧韵华一袭素白衣裙,外罩一件水碧色的轻纱披风,怀中抱着一具以锦囊包裹的七弦琴。
她身姿挺拔,脖颈修长,面容清冷如枝头初雪,一双眸子黑白分明,却似笼着江南烟雨,淡漠疏离,让人看不真切情绪。
她踏上码头,对船夫微一颔首,算是道别,便转身融入人流。
周遭的喧闹似乎丝毫影响不到她,她步履从容,像是一株独自开放的幽兰,与这十里繁华的秦淮河畔格格不入。
她方才在一位致仕老御史的家宴上奏琴归来。
报酬尚可,足以支撑她接下来数日的用度。
她在城南租了一处临水的小小院落,安静倒也安静,只是每逢宴游盛会之期,邀约便纷至沓来。
金陵城内,识得她琴艺的人渐多,“冷韵琴师”的名声悄然在一些风雅士人中流传。
行至一处石桥,桥下有老翁叫卖新采的茉莉花。
萧韵华停下脚步,买了一小串。
洁白如玉的花朵,香气清幽冷冽。
她将花串轻轻系在腕上,低头时,清冷的眉眼似乎柔和了一瞬。
琴是心声。
她的琴音如山间冷泉,空灵澄澈,却总带着一丝难以融化的孤高与寂寥。
听客或赞其“仙音”,或贬其“寡淡”,她从不置评。
知音难觅,她早己习惯。
唯有沉浸在琴曲世界中时,她才能感受到全然的自在与掌控。
前方酒楼传来阵阵豁拳行令的喧哗,她微微蹙眉,下意识地绕开几步,选择了一条沿河的僻静小巷。
青石板路湿漉漉的,反射着天光。
她抱紧了怀中的琴,身影在曲折的巷弄里渐行渐远,仿佛一抹随时会融入水墨画中的淡色。
---林清玥最终还是出了门。
她将“云裳斋”暂且交给长生看顾,自己信步走在熙攘的街道上。
心中那个模糊的念头愈发清晰——单靠卖绸缎,恐怕难以维系。
或许…或许该做点别的营生?
金陵城繁华,南来北往的客商众多,酒楼食肆生意向来兴旺。
可她一介女流,独自操持,谈何容易?
需要帮手,需要信得过的、各有本事的帮手。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脑中闪过几个相似的面孔,又一一否定。
不知不觉,竟走到了赵家大宅附近。
想起好友唐玉馔那出神入化的厨艺,若是能得她掌勺……正思忖间,鼻尖忽然萦绕起一股极其诱人的食物香气。
那香气极有辨识度,浓郁鲜香中透着一股沉稳的底蕴,绝非寻常路边食摊能有。
林清玥心中一动,循着香味望去,只见香气是从赵家角门旁的一个小院里飘出来的。
那是唐玉馔平日里钻研新菜式的私厨小院。
她走到院门边,恰好看到唐玉馔端着一碟刚出锅的糕点走出来,似乎是想让门口的小厮送去给主院的宝儿。
两人打了个照面,俱是一愣。
“清玥?”
唐玉馔讶异,随即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你怎么来了?
快进来坐。”
她将糕点交给小厮,拉着林清玥进院。
小院里灶台齐全,各式调料琳琅满目,空气中弥漫着复杂而和谐的香气。
林清玥看着眼前鬓角被汗水濡湿、笑容却温暖的好友,又想起自家那冷清的铺面,一个念头猛地撞入脑海。
或许…她们可以…她尚未想好如何开口,目光掠过唐玉馔略显疲惫却依旧明亮的眼睛,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赵家虽非大富大贵,却也衣食无忧,唐玉馔真的会愿意抛却现有的安稳,与她一起去搏一个未知的前程吗?
而她自己,又是否能承担起这份邀请背后的责任与风险?
林清玥的心,不由自主地沉了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