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娘祭

我是在七月半前三天回的青溪村。大巴车在盘山公路上晃了两个小时，

最后停在满是碎石的村口时，雨刚好下起来。青灰色的雨丝斜斜切进雾里，

把远处连绵的山泡成了模糊的墨团，只有村口那棵老樟树还清晰——枝桠像枯瘦的手抓着天，

树底下跪着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面前摆着三碗白米饭，正往地上洒米酒。“阿栀？

”我刚把行李箱从车上拖下来，就听见有人喊我。回头看见二婶，她撑着把破油纸伞，

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沾着泥，眼睛却亮得吓人，直勾勾盯着我手里的行李箱。

“二婶，我回来了。”我把伞往她那边递了递，“奶奶还好吗？”“好，好得很。

”二婶的声音有点飘，目光扫过我的脸，又飞快移开，落到我身后的大巴车上，

“你怎么偏选这时候回？大巴车……以后别坐了，走水路多稳当。”我愣了一下。

青溪村三面环水，只有一条公路通外面，水路是村里人家撑乌篷船走的，最多到邻村，

怎么可能通到县城？但二婶没再说话，只是伸手帮我拖行李箱，她的手很凉，像浸过冰水里，

我下意识往回拽了拽，她却突然抓紧了，指节泛白。“走，你奶奶在等你呢。”雨越下越大，

石板路滑得很，我跟着二婶往村里走，耳边全是雨声和水响。青溪村的房子都建在水边，

黑瓦白墙，屋檐下挂着红灯笼，只是这时候红灯笼被雨打湿，红得发暗，像渗了血。

路上没见着几个人，偶尔有扇门开条缝，露出双眼睛，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像在看什么稀有的东西。“阿栀回来啦？”路过三爷爷家时，他突然从门后探出头，

手里拿着个竹编的篮子，篮子里盖着块红布，不知道装了什么。我刚要应声，

二婶就拽了我一把，快步往前走，低声说：“别跟他说话，七月半前，少跟人搭话。

”我心里有点发毛。奶奶在电话里只说想我了，让我七月半前回来，没说有什么讲究。

我爸妈走得早，我是奶奶带大的，十八岁去县城读大学，之后就留在城里工作，算下来，

已经有五年没回青溪村了。奶奶的房子在村子最里头，紧挨着青溪河。我刚走到院门口，

就看见奶奶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根红绳，正往上面穿铜钱。她穿的是个小姑娘的鞋，

绣着鸳鸯，鞋尖上缀着颗银铃，只是银铃没响，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奶奶。

”我喊了一声。奶奶抬起头，她的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比我记忆里深了好多，

眼睛却很亮，直勾勾看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招了招：“阿栀，过来。”我走过去，

蹲在她面前，她伸手摸我的脸，手很凉，指甲缝里沾着点暗红色的东西，

不知道是泥还是什么。“瘦了，城里不好过吧？”她叹了口气，把手里的红绳递给我，

“帮奶奶穿完，还差三颗铜钱。”我接过红绳，铜钱是老铜钱，边缘都磨圆了，

上面的字模糊不清。我低头穿铜钱时，听见奶奶轻声说：“这次回来，就别走了。”“奶奶，

我城里还有工作……”“工作哪有命重要？”奶奶的声音突然变沉，我抬头看她，

她正盯着院门口的青溪河，河水泛着黑，雨落在上面，连个涟漪都没有，

“七月半要办水娘祭，你得留下来，帮奶奶个忙。”我心里咯噔一下。水娘祭我小时候听过，

是青溪村的老习俗，说是祭河神，每年七月半办一次，要选个“水娘”，穿红衣服，

坐在乌篷船上，往河里撒祭品。但我小时候只见过一次，那时候选的是个纸人，

怎么现在……“奶奶，水娘祭不是用纸人吗？”奶奶没回答，

只是伸手把我手里的红绳拿过去，继续穿铜钱，银铃在她手里晃了晃，还是没响。“阿栀，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掉河里的事吗？”我当然记得。那年我七岁，在河边玩，不小心掉下去了，

河水又冷又急，我以为自己要死了，后来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托了一把，

刚好被路过的二爷爷救上来。从那以后，我就怕水，连洗澡都不敢用太深的水。“记得。

”“那是水娘救了你。”奶奶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什么秘密，“青溪河的水娘，

护着咱们村，每年祭她，她就不闹水灾，不拖小孩下水。”我没说话。小时候我信，

现在只觉得是巧合。但看着奶奶的脸，我没敢反驳。晚上，二婶送来晚饭，

是一碗米饭和一盘青菜，没有肉。我问她怎么没肉，她眼神闪烁，说：“七月半前，

不能吃荤，水娘不喜荤腥。”我只好低头吃饭，米饭有点夹生，青菜嚼着发苦。

二婶坐在旁边看着我吃，没说话，屋里只有我咀嚼的声音和外面的雨声。吃到一半，

我听见院门口有脚步声，抬头看见个穿红衣服的小姑娘，站在雨里，背对着我，头发很长，

垂到腰上。“二婶，那是谁家的孩子？”我指了指门口。二婶顺着我的手看过去，

脸色突然变白，猛地站起来，把门关紧，还上了栓，声音发颤：“别乱看！

那是……那是水娘的影子，七月半前，别跟她对视。”我心里一阵发寒，饭也吃不下了。

二婶没多留，很快就走了，走之前反复叮嘱我，晚上别出门，别开窗，听见什么声音都别理。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外面的雨还在下，雨声里夹杂着水流的声音，

还有……像是有人在唱歌，调子很怪，断断续续的，分不清是男是女。我裹紧被子，

往床里面缩了缩，突然听见窗户“吱呀”响了一声，像是被风吹开了。我吓得不敢动，

眼睛盯着窗户的方向。月光从云里钻出来，刚好照在窗户上，我看见窗台上站着个东西，

很小，像是个娃娃，穿着红衣服，头发很长，垂到窗台上。它慢慢抬起头，

我看见它的脸——没有眼睛，只有两个黑洞，嘴巴咧得很大，嘴角快到耳根了，像是在笑。

我尖叫一声，猛地闭上眼睛，用被子蒙住头。过了一会儿，我听见窗户“吱呀”一声，

又关上了。我不敢掀开被子，直到天快亮了，才迷迷糊糊睡着。第二天早上，我醒的时候，

雨已经停了。我掀开被子，走到窗户边，犹豫了很久，才把窗帘拉开——窗台上什么都没有，

只有几滴水珠，像是昨晚的雨珠。我松了口气，以为是自己做了噩梦。刚要转身，

就看见窗台下有个东西，是个红布做的娃娃，跟我昨晚看见的一模一样，没有眼睛，

嘴巴咧得很大，手里还拿着根红绳，红绳上穿着三颗铜钱，缀着个银铃。我吓得后退一步，

差点摔倒。这时候，奶奶推门进来，看见我手里的娃娃，脸色变了变，走过来把娃娃拿过去，

塞进怀里，低声说：“别碰它，这是水娘的信物，昨晚它是来认人的。”“认人？认什么人？

”我声音发颤。奶奶没回答，只是拉着我往外走：“走，跟奶奶去祠堂，今天要准备祭品。

”祠堂在村子中间，是座很老的房子，黑瓦白墙，门口挂着两块牌匾，上面的字都模糊了。

我跟着奶奶走进去，里面很暗，一股霉味和香烛味混在一起，呛得我直咳嗽。

祠堂中间摆着个供桌，供桌上放着个大木盆，木盆里装满了水，水上飘着几片荷叶，

荷叶上放着些祭品——水果、糕点，还有几串铜钱。供桌后面挂着幅画，

画的是个穿红衣服的女人，站在水里，头发很长，遮住了脸，看不清模样。“这就是水娘。

”奶奶指着画说，“每年水娘祭，都要把祭品放进河里，让水娘带走。”我看着画，

心里有点发毛。画里的女人虽然看不清脸，但总觉得她在盯着我看。这时候，

外面传来脚步声，进来了几个村里的老人，都是我小时候见过的，

只是他们现在看起来都很老，脸色苍白，眼神麻木。“阿栀来了？”三爷爷走过来，

手里拿着个竹编的篮子，跟昨天在村口看见的一样，里面盖着红布，“刚好，该选水娘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选水娘？不是用纸人吗？”奶奶拉了我一把，给我使了个眼色，

让我别说话。三爷爷没理我，只是把篮子放在供桌上，掀开红布——里面是一堆红衣服，

还有几个银饰，跟画里水娘穿的很像。“今年的水娘，得是活人。”三爷爷的声音很沉，

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前几年用了纸人，水娘不高兴了，去年淹了三户人家，

今年要是再不用活人，村里就要遭大灾了。”我吓得浑身发冷，后退一步，撞在供桌上，

木盆里的水晃了晃，荷叶翻了，露出下面的东西——是几根头发，很长，黑色的，

跟我昨晚看见的娃娃头发一样。“活人？村里哪有愿意的？”我声音发颤。

三爷爷看了我一眼，眼神怪怪的：“不用找，水娘已经自己选好了。”他的话刚说完，

奶奶就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很凉，抓得很紧，我想挣脱，却挣不开。“阿栀，

是水娘选了你。”奶奶的声音很轻，却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心上，“你小时候掉河里，

是水娘救的你，现在该你报答她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奶奶，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