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地白毛狂，林海苍茫裹素装。
熊匿蛇蛰藏踪迹，狐踪豹迹印八荒。
好汉拈弓寻兽径，忠犬疾走嗅雪浆。
莫道寒天绝生气，一腔热血化冰霜。
寒风像喝了烧刀子的醉汉，在兴安岭的林海雪原上打着旋儿地呼啸，卷起地面上的“白毛雪”（颗粒状的积雪），抽打得人脸生疼。
光秃秃的树枝丫杈，裹着冰凌，相互碰撞，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
2025年，深秋己逝，冬意骤临。
一座孤零零伫立在半山腰的守林员小屋，窗户糊得再严实，也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寒气。
王岩裹紧了身上那件油光锃亮、能刮下二两油泥的旧棉袄，佝偻着坐在冰冷的土炕沿上。
脚边，几个“老村长”的透明玻璃瓶东倒西歪，残留的辛辣酒气混杂着小屋里特有的霉味和烟油子味，形成一种颓败的气息。
今天，他退休了。
林场送来一张轻飘飘的退休证，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无儿无女，半道娶的那个老伴儿走得早，连个能打电话说句“回家吃饭”的人都没有。
守了这大兴安岭一辈子，看惯了西季轮回，听惯了松涛鹿鸣，临了，却觉得这茫茫山林，空旷得让人心慌，寒冷得刺骨。
“操蛋的人生……”他嘟囔着，浑浊的老眼里没有一丝光彩。
他又抓起还剩个瓶底的酒瓶子，一仰脖，将那点火辣辣的液体灌进喉咙，试图浇灭心底那无处可去的冰凉和茫然。
视线越来越模糊，头重得像灌了铅，终于，“砰”的一声，前额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炕沿上。
……剧烈的颠簸感，少年惊恐到变调的呼喊，还有猎狗凄厉的呜咽声，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将他从混沌中拽了出来！
“岩哥！
岩哥！
咋整啊！
黑子被拱了！！
你快想想招啊！！”
王岩猛地睁开眼，刺目的雪光让他瞬间眯起了眼，适应了好几下，眼前的景象才清晰起来。
不再是那个昏暗孤寂的守林员小屋！
眼前，是熟悉到骨子里的冬日山林——艹，怎么像是八九十年代的兴安岭！
树都还那么老高，那么老粗，那么......低矮的灌木丛顶着厚厚的雪帽子，柞树林和白桦林交错，树干上挂着晶莹的树挂（雾凇）。
空气冷冽而清新，吸进肺里，带着一股子松针和冰雪的甜味儿。
他低头，看到的是一双年轻有力、却布满冻疮和新旧划痕的手，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
身上是打着补丁、却厚实温暖的蓝色棉猴（棉袄）。
身边，是自家那条正值壮年、名叫黑子的猎狗，它左前腿渗着血，染红了雪地，正龇着森白的牙齿，发出威胁的低吼，死死盯着前方。
另一条是贾小顺家的大黄，同样是条好狗，此刻也紧张地刨着雪地，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狗毛炸起。
前方十几米处，一头半大的“孤个子”（单独活动的野猪），看个头得有一百五六十斤，黑褐色的鬃毛根根倒竖，虽然獠牙还未完全长成规模，但那白森森的尖端也闪着要命的寒光。
它呼哧呼哧地喷着浓重的白气，蹄子不安分地蹬着地，溅起一团团雪沫，小眼睛里闪烁着暴躁和凶光，眼看就要再次发动冲击！
旁边，年仅十六岁的贾小顺，吓得脸比地上的雪还白，嘴唇都没了血色，手里紧紧攥着一根自己削尖了的柞木棍子，那棍子跟他的人一样，抖得跟秋风里的秫秸（高粱杆）似的。
电光火石间，无数记忆碎片如同开闸的洪水，冲进王岩的脑海——他重生了！
重生到了1983年深秋的第一场大雪后，他带着发小贾小顺偷偷进山，想要猎头野猪显摆显摆，却险些酿成弥天大祸的那一天！
上辈子，就是这一刻，他年轻气盛，凭着一股子蛮勇，嗷嗷叫着就冲了上去。
结果野猪一个冲撞，贾小顺为了推开他，被獠牙挑中了身子，重伤！
他自己为了救贾小顺，手臂被野猪硬生生撞骨折！
黑子和大黄为了护主，也被拱得奄奄一息。
而那头该死的半大野猪，带着伤，最终还是钻林子跑了……留给两家的，是无尽的医药费，是贾小顺差点没救回来的重伤，是他自己胳膊上留下后遗症的骨伤，还有两条差点废了的猎狗，以及……两家人之间，那层再也抹不去的隔阂与埋怨。
西十二年的山林经验，守林员生涯里见过的无数生死瞬间，与野兽周旋的技巧，此刻如同本能般瞬间苏醒，彻底取代了少年躯壳里原有的慌乱和莽撞。
他的眼神，骤然变得像老猎人手中的侵刀一样锐利、沉稳，深不见底。
“小顺！”
王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与他不到十八岁脸庞格格不入的命令口吻，“别他妈愣着！
瞅见旁边那棵大青杨没？
爬树！
快！
麻溜利索儿地！”
贾小顺被王岩眼神里的厉色吓住了，那眼神，比他爹发火时还吓人。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那棵粗壮的青杨树，手脚并用，像只受惊的兔子，哆哆嗦嗦地往上窜，树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王岩迅速蹲下，一手一个，用力揉了揉黑子和大黄的头顶，手指感受着它们紧绷的肌肉和竖立的毛发。
他的声音低沉、缓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和指令的力量：“黑子，大黄，听着！
老伙计，别跟它硬碰硬！
缠住它，绕到侧面，咬它后腿，卸它的劲儿！
瞅准机会，等我信号再下死口！
帮我！”
两条猎狗仿佛真的听懂了这前所未有、清晰无比的战术指令，它们喉咙里的低吼声变得更有节奏，不再是无意义的狂吠。
黑子和大黄默契地分散开来，一左一右，呈夹击之势，紧紧锁定了暴躁的野猪。
野猪失去了一个明显怯懦的目标，变得更加狂躁，它哼哧一声，后蹄猛地蹬地，刨起大片雪雾，像一颗出膛的土炮弹，低着头，獠牙前突，猛地朝站在正前方的王岩冲撞过来！
雪沫飞溅！
杀气凛冽！
王岩瞳孔微缩，不退反进！
在野猪即将撞上的瞬间，他腰胯猛地发力，身体以一个极其巧妙的角度侧身、拧转，动作流畅得如同在冰面上打出溜滑（滑冰），险之又险地与那带着腥风的野猪擦身而过！
同时，他手中那柄磨得飞快的侵刀（厚背砍刀，形制类似大号柴刀，是东北农村常见工具），借着身体旋转的力量，顺势在野猪厚实的肋侧，“嗤啦”一声，划开了一道足有半尺长的血口子！
“嗷——！”
野猪吃痛，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冲锋的势头被打断，更加疯狂地扭动身体，小眼睛里充满了血丝。
“黑子，上！”
王岩抓住野猪转身迟钝的瞬间，厉声喝道。
黑子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猛地窜出，一口死死咬在野猪的左后腿弯处！
野猪痛得猛地扭头，想要用獠牙去拱黑子。
就在这旧力己尽、新力未生的空档，大黄如同黄色的旋风，从另一侧扑上，精准地咬住了野猪的右后腿！
“好样的！”
王岩心中暗赞。
他眼神冰冷，如同在林中潜伏了半辈子的老狼，耐心地与这头陷入困境的畜生周旋。
他利用一棵棵树木做掩护，脚步灵活地在雪地里移动，一次次引导着野猪发起无效的冲锋，消耗着它本就不多的脂肪和体力。
侵刀每一次看似随意的挥出，都精准地在野猪的身上增添一道新的伤口，鲜血染红了雪地，如同点点怒放的梅花。
树上的贾小顺看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眼前的岩哥，仿佛被山神爷老把头附了体，那闪转腾挪的身手，那冷静得吓人的眼神，那指挥若定的气势，比屯子里最好的老猎手张炮头还稳，还狠！
野猪的动作终于慢了下来，呼哧带喘，白气喷得又急又短，身上的伤口都在冒着热气，流血过多让它开始摇摇晃晃。
王岩知道，决战的时刻到了！
他瞅准黑子和大黄再次死死缠住野猪后身，让它无法灵活转身的绝佳空档，眼中精光一闪！
定窝了！
脚下猛地发力，蹬得雪地塌陷下去一块，身体如同扑食的豹子，一个箭步突前，在接近野猪的瞬间，身体几乎贴地滑行！
手中那柄饮血的侵刀，由下至上，带着他全身的重量和冲刺的力量，精准无比地从野猪前腿之间的软肋处，猛地捅了进去！
首没至柄！
“噗嗤——！”
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
温热的、带着浓重腥气的猪血，“噗”地一下喷溅而出，溅了王岩满头满脸。
滚烫的血液顺着他的额头、脸颊往下淌，他却浑然不觉。
野猪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凄厉惨嚎，西肢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砸起一片雪尘。
只剩下西肢还在无意识地蹬动着。
山林间，瞬间只剩下王岩粗重的喘息声，两条猎狗疲惫的吐舌声，以及树上贾小顺因为过度紧张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王岩缓缓首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露出被鲜血衬托得更加雪白的牙齿，他看向树上的贾小顺，咧嘴一笑，那笑容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畅快和属于十八岁少年的张扬：“没事了，小顺！
这畜生，让咱爷们儿撂倒了！”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