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歇,只剩下檐角断线的水珠,滴答滴答地敲打着石阶,在寂静的寺院里显得格外清晰。
旧塔院内,两个刚刚经历了一场超自然遭遇的男人,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对峙着,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猜疑和劫后余生的悸动。
李云墟的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方才那黑烟凝聚的兽影、裴牧身上爆发的赤芒、以及地底传出的非人嘶吼,都彻底颠覆了他过去几十年的科学认知。
他紧紧攥着胸前那枚愈发温热的残破玉玦,这是他现在唯一能感受到的、与过去世界和自己穿越之谜可能相关的实物。
“墟的气息?”
李云墟重复着裴牧的话,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干涩,“你说清楚,什么是‘墟’?
还有,刚才那鬼东西到底是什么?”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锐利地审视着眼前这个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却眼神锐利如鹰的不良人。
此人绝非普通胥吏。
裴牧缓缓站起身,撕下公服一角,草草缠住依旧渗血的左掌。
伤口传来的刺痛让他保持着清醒。
他也在打量李云墟。
这个将作监少匠,文质彬彬,方才遇险时明显慌乱,但在关键时刻,却能一眼看出砖塔结构的关窍,指挥他破局,这份急智和眼力,绝非寻常工匠所有。
而且,对方身上那股隐隐与自己血脉产生感应的奇异波动,源头似乎就是其怀中某物。
“我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裴牧的声音低沉,带着疲惫和困惑,“我只知道,那东西来自地底,充满恶意。
至于‘墟’…”他顿了顿,家族残卷上那些语焉不详的记载在脑中闪过,“…是一个很古老的词,据说与这片大地之下埋葬的秘密有关。
我,能感觉到与它相关的一些…异常。”
他没有完全交底,守墟人的身份是他最大的秘密。
但他点出“墟”字,也是一种试探。
李云墟心中一震。
“大地之下埋葬的秘密”?
这与他穿越前正在参与的一项关于史前超古代文明的秘密考古项目的某些假说不谋而合!
难道这个似是而非的大唐,真的隐藏着超越时代的秘密?
而自己穿越而来,并非偶然?
他下意识地摩挲着胸前的玉玦,犹豫着是否要透露一些信息。
这玉玦是他最大的依仗,也是最大的谜团。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喝声由远及近,打破了院内的寂静。
“就在里面!
刚才我看到有红光闪过!
还有怪声!”
这是更夫老赵的声音,他终究是放心不下,叫来了巡夜的金吾卫。
裴牧脸色微变,低声道:“金吾卫来了。
此地不宜久留,若被他们盘问,你我皆难以解释清楚。”
李云墟也知事情棘手,今晚之事太过诡异,传出去必引轩然***。
裴牧目光扫过院落,迅速锁定旧塔后方一处被荒草遮掩的矮墙缺口:“跟我来!”
两人不再多言,默契地一前一后,迅速穿过缺口,消失在光祚寺后巷浓重的夜色里。
在他们身后,金吾卫士兵举着火把冲进旧塔院,只看到一地狼藉的碎砖和若有若无的、即将被雨水冲散的血腥气,以及那座在雨夜中沉默矗立、仿佛亘古如此的砖塔。
裴牧带着李云墟,在迷宫般的里坊小巷中穿梭。
他对长安城的街巷了如指掌,专挑阴暗无人的小路,很快便将金吾卫的喧嚣远远抛在身后。
七拐八绕,最终,两人停在了一处位于长寿坊角落的僻静小院前。
院墙低矮,木门斑驳,看起来十分普通,甚至有些破败。
裴牧有节奏地敲了敲门,然后推开。
院内狭小,只有一间正屋和一间偏厦,但收拾得颇为整洁。
“这是你家?”
李云墟有些意外。
他原以为裴牧会带他去某个秘密据点。
“嗯。”
裴牧简短应了一声,反手闩上门,走进正屋,点亮了油灯。
昏黄的灯光驱散了部分黑暗,映出屋内简单的陈设:一榻、一桌、两凳,以及一个堆着卷宗的旧木箱,墙上挂着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弓,除此之外,别无长物。
“坐。”
裴牧指了指凳子,自己则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冷水,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又用冷水冲洗了一下左掌的伤口,重新包扎。
李云墟依言坐下,趁机平复心绪,同时也仔细打量着这个救了自己一命的陌生男人。
对方动作干练,眼神沉静,身上带着一股常年与危险打交道的悍勇之气,但眉宇间又似乎锁着一丝化不开的迷茫。
这绝不是一个甘于平庸的小小不良人。
“现在,可以说了吗?”
裴牧处理好伤口,在李云墟对面坐下,目光如炬地盯着他,“李少匠。
你为何深夜去光祚寺?
你似乎对那里的异常有所预感。
还有,你怀中之物,为何能引动…地底的东西?”
他刻意回避了“墟”字,但意思明确。
李云墟知道,不拿出点真东西,恐怕无法取信于对方,也更无法解开自己心中的谜团。
他沉吟片刻,从怀中取出了那枚残破的玉玦,放在桌上。
油灯下,玉玦呈现出一种温润的青白色,材质非金非玉,断口处颇为古老,上面雕刻的云纹扭曲盘旋,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
此刻,玉玦表面的温热尚未完全褪去,在灯光下,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流光一闪而过。
“是因为它。”
李云墟指着玉玦,“此物是我家传…或者说,是随我而来。”
他选择了一种模糊的说法,“今夜,它突然变得异常温热,而我用于测量方位的罗盘也指向光祚寺。
我怀疑那里有与此物相关的线索,所以才冒险前去探查。”
裴牧的目光瞬间被玉玦吸引。
在玉玦出现的刹那,他体内那股刚刚平复的奇异血脉,竟然再次产生了微弱的共鸣!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熟悉感和吸引力,从玉玦上散发出来。
他强压下伸手触摸的冲动,沉声问:“此物…叫什么?”
李云墟摇了摇头:“不知。
我只知它很重要。”
他顿了顿,反问道,“裴兄似乎认得此物?
或者说,认得上面的气息?”
裴牧没有首接回答,而是紧紧盯着玉玦上的云纹,眉头越皱越紧。
这些纹路…他一定在哪里见过!
不是在家族的铁券上,而是在更久远、更模糊的记忆碎片里…是那些随着血脉悸动而偶尔闪现的幻象!
“这纹路…”裴牧伸出手指,虚点着玉玦,“我好像…见过类似的。
在…一些很古老的记载残片里。”
他抬起头,眼神变得无比严肃,“李少匠,你可知‘牧神氏’?”
“牧神氏?”
李云墟一愣,迅速在脑中搜索前世今生的记忆,却毫无所获,“从未听闻。”
裴牧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
他走到墙边,从那个旧木箱的最底层,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块用油布包裹的物件。
打开油布,里面是一块巴掌大小、锈迹斑斑的暗红色铁券,边缘残缺不全,上面刻着一些难以辨认的古老文字和图案。
“这是我祖上传下的东西,具体来历己不可考。”
裴牧将铁券放在桌上,与玉玦并排,“上面的一些残存纹路,与你玉玦上的,有几分神似。”
李云墟凑近细看。
果然,铁券角落一些模糊的刻痕,虽然磨损严重,但其勾勒的韵律和风格,竟与玉玦上的云纹隐隐相通,仿佛源自同一种古老的文明体系!
他的心跳陡然加速。
这铁券,这玉玦,还有裴牧提到的“牧神氏”、“墟”…一条若隐若现的线索似乎正在浮现。
“这铁券上还说了什么?”
李云墟急切地问。
裴牧指着那些难以辨认的文字,苦涩地摇摇头:“大部分都磨灭了,能看懂的极少。
只反复提到‘守墟’、‘葬神’、‘纪元之劫’等零星词语。
还有…”他的手指点向铁券中心一个模糊的、类似某种獠牙兽首的图案,“这个标记,家族口传,是‘牧神之印’。”
“守墟…葬神…牧神之印…”李云墟喃喃自语,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透出一股苍凉而磅礴的气息,仿佛揭示着一个被漫长岁月尘埃掩埋的惊天秘密。
他拿起自己的玉玦,对着灯光仔细观看,忽然,他发现在玉玦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似乎也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刻痕!
他之前从未注意到过!
他连忙调整角度,借着灯光仔细辨认。
那刻痕虽然细小,但线条清晰,赫然也是一个简化版的、与铁券上极为相似的獠牙兽首图案!
“裴兄!
你看这里!”
李云墟将玉玦递到裴牧眼前,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
裴牧凑近一看,瞳孔骤然收缩!
不会错!
虽然略有差异,但那种神韵,那种古老的气息,与他家族铁券上的“牧神之印”同出一源!
两人同时抬头,目光再次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比的震惊和确认。
这枚伴随李云墟穿越的玉玦,竟然与裴牧守护的古老传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云墟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够用了。
穿越、玉玦、不良人、守墟、牧神氏…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正在拼凑成一个他无法想象的图景。
裴牧拿起那块冰冷的铁券,又看了看温润的玉玦,沉声道:“看来,你我相遇,并非偶然。
光祚寺地底的异动,你的玉玦,我的血脉…这一切都指向同一个秘密——那个被成为‘墟’的,埋葬在长安城下的古老存在。”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李云墟:“李少匠,你想知道这玉玦的来历,我想弄清我血脉的使命和‘墟’的真相。
我们,或许可以合作。”
李云墟几乎没有犹豫。
在这个陌生而危险的世界,面对远超理解的诡异事件,他需要一个盟友,一个了解内情的人。
而裴牧,无疑是目前最合适的人选。
更何况,两人之间,似乎早己被某种古老的命运纽带联系在一起。
“好!”
李云墟重重点头,“合作愉快,裴兄。”
就在这时,那枚放在桌上的玉玦,毫无征兆地再次亮起微光,这一次,光芒比在光祚寺时更加柔和、持续。
光芒中,玉玦上的云纹仿佛活了过来,缓缓流转,最终,光芒汇聚成一道细微的、如同指针般的光束,颤巍巍地指向长安城的某个方向。
两人同时屏住了呼吸。
玉玦,再次给出了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