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还没透进来,屋里黑得像口井。
萧月临靠在门后,手指慢慢松开闩扣,又重新攥紧。
她没动,也没出声,耳朵贴着门板,听外面雨有没有停。
雨还在下,但小了。
檐角滴水的节奏变了,从急到缓,三下停一顿,像是有人踩过回廊时带起的风扰了水线。
她转身,走到床边,没坐。
右手按在床沿,指尖压着一块翘起的木刺,用力一掰,碎屑落在掌心。
疼,但她没抖。
这点痛不算什么。
胃里还在烧,像吞了块烙铁。
她低头,解开外衣,露出锁骨下方。
那里有一片温热的凸起,不痒不痛,却一首在跳,像有东西在皮下呼吸。
她凑近墙边那面铜镜。
镜面老旧,照人发暗,边缘还结着霉斑。
她用袖口擦了擦,照见自己脸色发青,眼底却泛着一丝红。
发根处有几缕银丝,比昨夜多了些。
指尖顺着锁骨滑下,触到那块红痕。
梅花形状,五瓣分明,边缘微微隆起,碰一下,烫得像火苗舔过皮肤。
她盯着镜子里的胎记,忽然闭眼。
脑子里炸开一道雪光。
——七岁,冬夜。
宫墙塌了一角,雪堆得比人高。
她穿着单薄的素裙,从废墟里爬出来,脚底全是血。
远处传来喊杀声,火把的光在雪地上乱晃。
她躲进一处塌了半边的角楼,听见里面有喘息。
是个男孩,倒在血泊里,胸口插着半截断箭,脸白得像纸。
她认得他,靖南王府的小世子,顾明淮。
她撕下自己衣摆,给他包扎。
布条绕过他肩膀时,被风掀了起来,露出她肩头的胎记。
红梅。
和现在这块,一模一样。
画面碎了。
她睁开眼,手还贴在锁骨上,胎记更烫了。
镜子里的她,银丝退了,可眼尾那抹红没散。
她缓缓穿衣,扣紧领口,把胎记藏好。
刚系上腰带,门外传来脚步声。
不是守门小厮那种慌忙的小步快走,是慢的,刻意压着节奏。
裙角擦地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但每一步都停在滴水的间隙里,像是算准了时间。
她不动。
等那人走到门口,呼吸贴上门缝。
她忽然开口:“外头雨大,春桃姑娘若淋坏了,继妃怪罪下来,我可担待不起。”
门外静了一瞬。
裙角没动。
那人没走,反而把耳朵贴得更紧了些,呼吸压得更低。
萧月临没回头,手慢慢滑向枕下。
那里空着,没有剑,只有一根锈铁钉,是昨夜从床板上抠下来的。
她捏住钉尾,指尖用力,钉尖朝外。
“有些东西,”她声音冷下来,“看见了,未必是福。”
门外呼吸一滞。
片刻后,裙摆动了。
脚步退得急,踩进水洼,溅起一声轻响,很快远去。
她没追出去。
等脚步彻底没了,她才松开铁钉,掌心被划出一道血口,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淌。
她低头看,血滴在地板上,像一朵小小的梅花。
她抬手,从袖中摸出那根银丝,就是昨夜从顾明淮衣领蹭下来的。
对着窗缝透进来的微光,她又看了一眼。
三个字:“勿近她。”
不是警告别人,是警告他自己。
她把银丝夹回暗袋,走到铜镜前,再次解开衣领。
胎记还在跳。
她用指尖轻轻按了按,疼得皱眉。
不是皮肉疼,是骨头里传来的,像有根线连着心口,一扯就颤。
她闭眼,再回想那场雪夜。
男孩睁着眼,快死了,却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声音哑得听不清:“你……是谁?”
她说:“别问。”
“你救我……为什么?”
她低头看他,雪落在他睫毛上,化成水。
她说:“因为你会活下来。”
然后她把他拖进角落,用剩下的布条盖住他,自己走出去,迎着火光和刀影。
再后来的事,记不清了。
只记得血流进雪里,红得像梅花。
她睁开眼,镜子里的人,眼尾红得发暗。
她忽然想到昨夜顾明淮说的话。
“我等了七年,才等到一个能在我面前活下来的祸根。”
七年?
她穿来这具身体,不过两日。
可他等的,不是这个身体。
是她。
她抬手,把银丝从暗袋里取出来,放在掌心。
血顺着指缝流,滴在银丝上,把那三个字染得更黑。
门外传来扫地声,是粗使婆子在清院子。
她听见有人问:“昨儿后门那姑娘,真进了王府?”
“可不是,听说还摔了一跤,在泥里跪着呢。”
“世子亲自接的?”
“嘘——小声点,那是继妃眼皮底下,别惹祸。”
说话声远了。
她把银丝收回袖中,重新系好衣领。
走到门边,拉开门闩,推门出去。
天阴着,院子里湿漉漉的。
扫地的婆子抬头看了她一眼,赶紧低头干活。
她没说话,沿着回廊往西走。
拐过两个月洞门,到了一处偏院。
门上挂着铜牌,刻着“静室”二字,漆都掉了。
她推门进去。
屋里没人,只有一张案几,一面铜镜,墙上挂着一幅褪色的山水画。
她走到镜前,再次解开衣领。
胎记比刚才更红了。
她盯着它,忽然伸手,指甲用力掐进边缘。
疼得她咬牙,可胎记没破,反而烫得更厉害,像要烧起来。
她松手,喘了口气。
就在这时,镜面忽然晃了一下。
不是反光,是里面的倒影动了。
她看见自己背后,站着一个穿素裙的小女孩,七岁模样,肩头***,红梅胎记清晰可见。
小女孩抬头看她,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她猛地回头。
身后空无一人。
她再看镜子,倒影恢复正常。
可她知道,刚才不是幻觉。
她慢慢系好衣领,转身往门口走。
手刚碰到门框,门外传来一声轻咳。
她停住。
那人没进来,也没走,就站在门外,呼吸很轻,像是等她开门。
她没动。
门外的人也没动。
过了几息,脚步声才慢慢退去。
她靠着门站了一会儿,才走出去。
回廊尽头,一个穿鸦青长袍的人站在檐下,手里拿着个油纸包,袖口微动,像是刚放下什么。
她看清那人侧脸。
是顾明淮。
她没叫他。
他也没回头。
她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进另一条回廊,背影消失在雨雾里。
她抬手,摸了摸锁骨下的胎记。
还在跳。
她转身,往自己住处走。
路过一处水井时,她停下,从井边木桶里舀了半瓢水,喝了一口。
水凉,压不住胃里的火。
她把瓢放回去,忽然看见桶底有片布角,半沉半浮,颜色发灰,像是从旧衣上撕下来的。
她伸手捞出来。
布不大,两指宽,边缘参差,像是被什么扯破的。
她摊开一看,背面有一块暗红痕迹,形状……像梅花。
她盯着那块布,指尖发紧。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扫帚划地的声音。
她猛地回头。
扫地的婆子站在三步外,低着头,手里的扫帚停在半空。
她没说话,把布塞进袖中,转身就走。
走到院门口,她停下,没回头,只说了一句:“井边的布,别乱捡。”
身后没声音。
她迈步往前。
右腿旧伤突然抽了一下,她踉跄半步,扶住墙。
墙皮剥落,掉下一块碎泥。
她站稳,继续走。
手在袖中,死死攥着那片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