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阳光带着点懒洋洋的暖意，斜照在机械厂家属院斑驳的红砖墙上。
陆子谦揣着那半张仿佛带着温度的北京粮票，晃晃悠悠地走到了院门口的街角。
这里似乎是附近一个不成形的信息集散地，几个穿着喇叭裤、留着长发的年轻男女靠墙站着，低声说笑，录音机里放着有些失真的邓丽君歌曲。
另一些穿着工装的中年人则聚在一起，讨论着厂里分房和工资调整的小道消息。
空气里混杂着烟草、灰尘和一种躁动不安的气息。
陆子谦的目光很快锁定了目标。
墙根背阴处，一个穿着旧军装上衣、敞着怀的壮实青年，正蹲在地上，跟人唾沫横飞地玩着拍纸牌。
他皮肤黝黑，眉毛很浓，一举一动都带着一股用不完的蛮劲儿，正是王奶奶家的孙子，王猛，外号“猛子”。
陆子谦没有立刻上前，而是学着原主记忆里的样子，找了个不远不近的墙根靠着，双手插在裤兜里，微微缩着脖子，一副百无聊赖又有点怯生的模样，暗中观察。
猛子显然是个中好手，几轮下来，就把对面一个瘦高个面前的纸牌赢了个精光，得意地哈哈一笑，露出两排白牙。
那瘦高个悻悻地嘟囔了几句，站起身走了。
“猛子哥。”
陆子谦看准机会，这才慢吞吞地凑了过去，声音不大，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犹豫。
王猛正低头美滋滋地整理着自己的“战利品”，闻声抬起头，看到是陆子谦，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哟！
谦儿？
你小子脑袋好啦？
不在家挺尸，跑出来溜达啥？”
他语气粗豪，带着点熟稔，倒没什么恶意。
陆子谦挠了挠头，露出一个有点憨的笑容：“躺得浑身骨头疼，出来透透气。
猛子哥，手气挺旺啊。”
“那是！”
王猛扬了扬手里的纸牌，颇为自得，“就刚那孙子的水平，再来俩也不够看！”
他拍了拍旁边的空地，“来来，蹲会儿，看你小子脸色还煞白的。”
陆子谦从善如流地蹲下，动作略显僵硬，符合“病号”人设。
他没有急着切入正题，而是顺着对方的话茬，用生涩的语言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闲篇，比如哪个厂又放电影了，哪条街上最近有小混混打架之类。
他小心地控制着语气和用词，尽量不露出破绽。
王猛是个首肠子，见陆子谦主动来找他聊天，虽然觉得这闷葫芦今天话多了点，也没多想，自顾自地说着街面上的见闻。
聊了约莫一刻钟，感觉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陆子谦才状似无意地压低声音，仿佛分享一个秘密：“猛子哥，我前两天……捡了个稀罕玩意儿。”
“啥玩意儿？”
王猛漫不经心地问，注意力还在新赢来的纸牌上。
陆子谦左右看了看，做出一副警惕的样子，这才从裤兜里慢慢掏出那张被捂得温热的北京粮票，迅速在王猛眼前晃了一下，又立刻攥紧在手心。
“就这？
一张粮票？”
王猛瞥了一眼，兴趣缺缺，“还是北京的，在咱这儿擦***都嫌硬，有啥用？”
陆子谦心里早有准备。
他知道，对王猛这种人，不能空谈理论，必须让他看到实实在在的可能性。
他凑得更近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引导式的神秘感：“猛子哥，话不能这么说。
这东西在咱这儿是废纸，可要是在北京呢？
那不就是实打实的粮食？
我听说……有人就专门捣腾这个，南边的，北边的，互相换，这里头……有差价。”
“差价”两个字，他咬得稍微重了些。
王猛整理纸牌的手顿住了。
他抬起头，第一次正眼、认真地看向陆子谦，浓眉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疑和探究。
“捣腾？
差价？
谦儿，你听谁胡咧咧的？
那可是投机倒把！
让市管会抓着，得进去蹲号子！”
他语气严肃起来，带着警告。
成了！
他果然知道门路！
陆子谦心中一定。
猛子的反应不是完全否定，而是强调风险，这说明他不仅知道，甚至可能接触过这个行当的边缘。
陆子谦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害怕”和“犹豫”，但眼神里却故意留着一丝不甘心的“贪婪”：“我……我也就瞎琢磨。
猛子哥，你说，这东西……真有人要？
真能换成钱？”
他这副又怂又想要钱的样子，完美契合了一个待业青年渴望改变又惧怕风险的心理。
王猛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在判断他是不是在套话，或者只是一时头脑发热。
最终，他大概是觉得陆子谦这人向来老实巴交，不像是有胆子真去干这种事，更可能是听了什么风言风语来打听的。
他叹了口气，一副“哥教你个乖”的表情，声音也低了下来：“你小子，别瞎想。
是有这么回事，但那水深的很！
鸽子市那边，鱼龙混杂，没点眼力见儿和胆量，被人坑了都没处说理去。
而且，就你这半斤票，够干啥的？
塞牙缝都不够！”
他没有完全否认，反而透露了“鸽子市”这个关键地点，并点明了风险和门槛。
陆子谦心中狂喜，面上却装作被吓住，有些沮丧地低下头：“哦……这样啊。
我还以为……能换几个零花钱呢。”
他把玩着手里的粮票，一副打算放弃的样子。
王猛看他这蔫头耷脑的样，反而有点过意不去，觉得自己话说重了。
他想了想，用肩膀撞了一下陆子谦：“行了，别琢磨这个了。
真想弄点钱花，哥带你去找点零活干，卸车皮啥的，虽然累点，但钱实在。”
这是来自这个时代最朴素的善意和建议。
陆子谦心里有些触动，他知道猛子本质不坏。
他抬起头，对王猛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谢谢猛子哥。
我……我再想想。”
他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完全拒绝，给自己留了余地。
他将那张北京粮票小心翼翼地重新揣回兜里，动作缓慢，仿佛在放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这个细微的动作，落在了王猛的眼里。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陆子谦便借口头还有点晕，起身告辞了。
他慢悠悠地往家走，心里却己翻江倒海。
鸽子市！
这就是他要去的地方！
走到自家院门口时，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街角。
只见王猛还蹲在原地，却没有继续玩牌，而是微微蹙着眉，目光若有所思地正望着他离开的方向。
两人视线在空中短暂一碰。
王猛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回头，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抬手挠了挠后脑勺，装作无事发生。
陆子谦心里微微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像是随意一瞥，转身进了院子。
这猛子，看来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头脑简单。
他刚才那审视和思索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