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的木板在身后合拢,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被吞没,连同二子那双盛满惊恐和泪水的眼睛。
黑暗粘稠地包裹上来,带着土腥味和腐朽的气息。
男人站在地窖口,静立了足足三息。
脑中有无数碎片在冲撞,冰冷的枪械分解图,泥泞战壕里的匍匐技巧,调配致命药剂的模糊记忆,还有扭断脖颈时清脆的触感……它们与一个农夫对妻儿温软的记忆、灭门惨状的猩红画面疯狂交织,几乎要撕裂他的头颅。
他猛地晃了一下,伸手扶住旁边冰冷的土墙,指甲深深抠进泥里。
痛楚让混乱稍减。
恨意如冰锥,刺穿所有杂念。
他睁开眼。
眼神在绝对的黑暗中,竟似乎适应了些许,映不出任何光,只有一片沉沉的死寂。
那不再是属于张老实的浑浊和悲苦,而是一种……近乎非人的审视。
西边的山林像一头匍匐的巨兽,在渐沉的暮色里显出黑黢黢的轮廓。
晚风穿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咽般的声音,与他离开时一般无二。
他伏低身体,目光如同最老练的猎手,扫过林间小径。
那些纷乱的、穿着破旧军靴的脚印在这里变得清晰无比。
七个人,步伐虚浮散乱,有人受伤,拖拽着什么东西……是了,他们抢了粮食,或许还有家里最后那点腊肉。
脑中那份属于***犯的战场记忆自动浮现,解读着这些痕迹:溃兵,饥饿,疲惫,警惕性降低,但持有兵器,群体行动。
不能正面冲突。
他绕到侧面,选择了一条更陡峭、但更隐蔽的近路。
身体记忆里属于农夫的、对这座山的每一寸熟悉,与脑中那些潜行渗透的军事技巧生涩地融合。
他移动得很快,像一道贴地流淌的阴影,避开枯枝和松动的石块,呼吸压得极低。
风里,渐渐带来了声音。
含糊的咒骂,得意的哄笑,还有……篝火的噼啪声,以及一股烤焦肉类的味道。
他停了下来,像石像般凝固在一丛枯死的灌木后。
目光穿透枝叶的缝隙。
下方不远处,一小片林间空地上,七个穿着破烂脏污军服的兵痞围着一小堆篝火。
火上架着半只不知从哪抢来的瘦狗,烤得焦黑。
旁边扔着几个空瘪的行囊,还有几件眼熟的东西——一个打着补丁的蓝布包袱,是妻子的;半块啃了一半的麸饼,是大郎早上出门前藏起来没吃的。
一个脸上有刀疤的汉子正举着一个破口的瓦罐灌着什么,汁水从嘴角淌下来。
另一个瘦高个搓着手,盯着烤狗肉,嘴里不干不净地笑着:“……妈的,那家娘们瘦是瘦了点,啧……就是不经弄……闭嘴!
吃完赶紧走!
这地方邪门!”
一个像是头目的壮汉低吼一声,警惕地看了看西周黑暗的林子。
男人看着,听着。
身体里属于农夫的悲愤和剧毒一样翻涌,想要嘶吼着冲出去。
但另一股更强大的、冰冷的精神扼住了这股冲动。
像操控精密器械一样,压制了所有情感反馈。
计算着距离、风向、人数、武器配置(三把破刀,西根削尖的木棍)、精神状态(松懈,疲惫)。
他的目光落在篝火旁那个歪倒的、他们正轮流灌饮的皮囊上。
酒,或者是抢来的浊酒。
机会。
他悄无声息地后退,融入更深的黑暗。
片刻之后,他出现在篝火的上风处一小片坡地上。
这里长着几丛叶片肥厚的植物。
脑中闪过一个片段:某种植物的汁液,混合特定土壤,会引发剧烈呕吐和眩晕。
他用手碾碎那些叶片,混合脚下的湿泥,又掏出那包苦藤粉,小心地倒进去一半,快速揉搓成一个几个不规则的、深色的泥丸。
气味被土腥和植物本身的气味掩盖了大半。
下面传来一阵更大的哄笑,有人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到一边树下小解。
就是现在。
他拾起一颗小石子,屈指一弹。
石子划过一道轻微的弧线,落在篝火另一侧的灌木丛里,发出窸窣一声。
“什么声音?!”
那个头目立刻警觉地抓起刀。
小解的兵痞和另外两个也被声响吸引,扭头望去。
在这一瞬间的空隙,男人像幽灵般从坡地探出身体,手臂以一个绝对不属于农夫的、精准而有力的投掷姿势,将那几颗泥丸闪电般投入了篝火旁那个敞口的皮囊里。
噗噗几声轻响,完全被篝火的噼啪声和士兵的嘈杂掩盖。
他缩回身体,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等待。
时间一点点流逝。
下面的人毫无所觉,继续分食着焦黑的狗肉,轮流传着那皮囊喝酒骂娘。
然后,第一个征兆出现了。
那个瘦高个突然停止了咀嚼,捂住了肚子,脸色变得怪异。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
紧接着,像是连锁反应,第二个,第三个……喝过酒的人纷纷脸色大变,腹中如刀绞,呕吐物和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有人痛苦地蜷缩在地,抽搐着。
“酒…酒有问题!”
头目强忍着眩晕,嘶声喊道,踉跄着想去抓刀,却一头栽倒在地,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
林间空地上,方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只剩下痛苦的***和绝望的呜咽。
这时,那个最早呕吐的瘦高个挣扎着,手脚并用想往林子深处爬。
一道阴影,沉默地笼罩了他。
他艰难地抬头,看见一张毫无表情的脸,一双在火光跳跃下显得异常幽深的眼睛,以及……一柄高高扬起的、锈迹斑斑的柴斧。
没有咒骂,没有咆哮,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
只有斧刃破开夜风的沉闷呼啸。
然后——噗嗤!
一声湿漉漉的、令人牙酸的闷响。
挣扎停止了。
男人拔出斧头,温热的液体溅在他脸上,他眼睫都未曾眨动一下。
他转过身,走向下一个目标。
篝火旁,地狱般的景象无声上演。
他像一个最有效率的屠夫,或是从九幽爬上来索命的无常,精准、冷静、毫无怜悯地收割着一条条陷入虚弱和痛苦的生命。
锈斧起落,每一次都带起短促的戛然而止声。
最后,他停在那个头目面前。
头目还能勉强睁着眼,瞳孔里倒映着这个如同从地狱里走出来的身影,充满了极致恐惧和无法理解。
“你……你到底是……”他喉咙里咯咯作响。
男人没有回答。
他只是俯视着,然后抬脚,狠狠踩下!
咔嚓!
颈骨断裂的脆响异常清晰,终结了所有疑问。
篝火依旧噼啪作响,烤焦的肉味混合着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和秽物恶臭,弥漫在夜晚的空气里。
男人站在七横八竖的尸体中间,胸膛微微起伏,脸上沾着血点和污迹。
他手中的锈斧,刃口翻卷,正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浓稠的液体。
他缓缓抬起头,透过林叶的缝隙,望向墨蓝色的夜空。
那里,几颗寒星冷漠地闪烁着。
脑中的混乱记忆似乎暂时平息了,被一种更庞大、更冰冷的空虚和恨意所填满。
这,只是开始。
他弯腰,在其中一具尸体上摸索着,扯下一个粗糙的腰牌,上面刻着一个模糊的“潞”字。
又从一个行囊里,摸出几块干硬的饼子和一小串铜钱。
他将东西塞进怀里,不再看这一地的狼藉和死亡,转身,迈过尸体,沉默地走向来时的黑暗。
身影再次融入山林,比来时,更沉,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