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宁是被冻醒的,也是被胃里那把烧了整夜的邪火给灼醒的。
天光未亮,只有雪地映出的一片惨淡的青灰色。
风依旧嚎着,卷起地上的雪沫子,砸在脸上,生疼。
他蜷缩在墙角,整个人几乎被半埋进雪里,西肢僵硬得像是不属于自己。
唯有怀里,那本被他用身体最后一点热气焐着的破书,还残留着一丝微温。
饥饿感如同附骨之疽,更猛烈地啃噬着他。
昨夜那点因奇异图谱而带来的短暂恍惚,在生存的本能面前,不堪一击。
他必须找到吃的。
挣扎着,用几乎冻僵的手脚刨开身上的积雪,瑞宁哆哆嗦嗦地站起身。
每动一下,关节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他看了一眼怀里紧紧抱着的书,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它塞进破棉袍最里层,贴着胸口的位置。
那粗糙冰凉的纸页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痛楚的清醒。
他得离开这个角落,去能寻到生机的地方。
前门大街开始有了稀稀落落的行人。
赶早市的菜贩推着独轮车,吱呀作响;拉洋车的车夫们抄着手,跺着脚,在街边等活儿,眼睛像鹰一样搜寻着可能的雇主;几家早点铺子支起了灶,炸油条、蒸包子的香气混在煤烟和寒气里,勾魂摄魄。
瑞宁沿着街边,避着人,目光贪婪地扫视着地面,搜寻着任何可能果腹的东西——半块丢弃的干粮,一颗冻蔫了的白菜帮子,甚至是被车轮碾过、沾满泥污的饼渣。
在一个卖豆汁儿、焦圈的小摊后面,靠近泔水桶的阴影里,他看见半个被踩得稀烂的窝头。
几乎是本能,他扑了过去,像野狗护食一样,用身体挡住可能的视线,飞快地将那团冰冷、肮脏的东西抓在手里。
也顾不上泥污,首接就要往嘴里塞。
“滚开!
臭要饭的!
别碍着老子做生意!”
摊主,一个系着油腻围裙的壮汉,提着火钳子骂骂咧咧地过来驱赶。
瑞宁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窝头差点掉地上。
他连滚带爬地躲开,缩到更远的墙根下,背对着街道,这才敢把窝头塞进嘴里。
那东西又硬又糙,混着泥沙,刮得喉咙生疼,但他几乎是囫囵着吞了下去,胃里那火烧火燎的感觉似乎稍微平息了一点点。
吃完,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手指,又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书。
这东西,不能吃,不能穿,甚至换不来一个铜子儿。
可不知道为什么,抱着它,瑞宁那颗在冰窟里泡了太久、几乎停止跳动的心,竟隐隐有了一丝微弱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依托感。
他开始在城里漫无目的地游荡。
白天,他和其他乞丐、流民一样,在酒楼饭馆的后巷、热闹的集市角落,寻找残羹冷炙,忍受着白眼和驱赶。
晚上,则寻找任何可以遮风避寒的角落——破庙、废弃的院落、甚至大户人家门洞外的石狮子后面。
但与那些彻底麻木、眼神空洞的乞丐不同,瑞宁怀里揣着那本《泰西机器图说》。
每当找到一处相对安全的栖身之所,蜷缩起来抵御寒冷和饥饿时,他就会偷偷把书拿出来。
借着月光,或者远处窗户透出的微弱灯火,或者干脆就是凭着记忆和感觉,用冻得僵硬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书页上那些冰冷的线条。
他开始尝试去“读”懂它。
他不认识那些洋文,也不太明白那些“杠杆”、“滑轮”、“蒸汽压力”的注解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他看得懂图。
那些精细的构图,严谨的比例,部件之间严丝合缝的连接……这和他从小接触的写意山水、工笔花鸟完全不同。
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美感,冰冷,精确,充满逻辑和力量。
他看着那个最大的、喷着浓烟的机器(后来他才知道那叫“蒸汽机”),想象着它内部那巨大的活塞如何被蒸汽推动,带动那些复杂的连杆和飞轮,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驱动着难以想象的庞然大物。
他看着那些咬合紧密的齿轮,想象着动力如何通过它们,一环扣一环地传递出去,完成某种精妙的动作。
这比他曾经痴迷过的蝈蝈罐、鼻烟壶、甚至那些名家字画,似乎都更有趣,更……实在。
生存依旧是首要的,且无比艰难。
他学会了在垃圾堆里分辨哪些东西可能还有点用——半截锈蚀的铁钉,一块碎玻璃,几根废弃的麻绳……他会把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捡起来,藏在另一个破布袋里。
潜意识里,他觉得这些东西,或许和书里那些奇妙的机器,有着某种模糊的联系。
他也见识了底层最***的残酷。
为了一块发霉的饼,乞丐们能打得头破血流;为了一处能挡风的墙角,体弱的老乞丐可能被壮年的首接扔到雪地里。
他亲眼见过一个冻僵的尸体在清晨被收尸人像拖死狗一样拖走。
每一次目睹,都让他更加紧地抱住怀里的书。
那本书,成了他与这个吃人世界之间,最后的一道薄薄的屏障,也是他混乱脑海中唯一清晰的、不属于绝望和饥饿的东西。
有一天,他在一个废弃的、据说以前是某个小衙门库房的破院子里过夜。
院子里堆满了破烂家具和杂物。
半夜,他被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吵醒。
借着破窗棂透进来的月光,他看见一只硕大的老鼠,正在啃咬一个废弃的、用来抬箱子的旧辘轳把手。
那辘轳的木质转轴己经腐朽,但上面的铁质轴承和缠绕的麻绳还在。
瑞宁看着那老鼠,看着那粗糙的辘轳,脑子里却猛地闪过了书里一幅关于“滑轮组省力”的图解。
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等到老鼠跑开,他悄悄爬过去,研究起那个破辘轳。
他用手转动那生锈的轴承,感受着那滞涩但确实存在的旋转,看着麻绳在滑轮槽里的走向……一种奇妙的、豁然开朗的感觉击中了他!
原来……书里画的那些玄乎的东西,在现实中,真的存在!
它们不是凭空想象,而是有迹可循的原理!
这个发现,让他激动得浑身发抖。
比当初他阿玛把第一间铺子的账本交给他时,还要激动。
从那天起,他捡破烂的目标更明确了。
他开始有意识地寻找任何带有“机械”痕迹的东西——坏掉的钟表齿轮,废弃马车上的零件,甚至是一把锈死的铁锁。
他把这些东西和他捡到的铁钉、麻绳放在一起,晚上就着微光,对照着书里的图,笨拙地摆弄,试图理解它们是如何工作的。
当然,大部分时候都是一头雾水。
但他乐此不疲。
这本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残破图谱,就像一粒被丢进冻土深处的种子,在无人知晓的黑暗与严寒中,靠着瑞宁那点近乎本能的执着和生存欲望的浇灌,顽强地、缓慢地,开始生根,发芽。
他不知道这嫩芽最终能长成什么。
他只知道,抱着这本书,摆弄那些破烂零件的时候,他能暂时忘记寒冷,忘记饥饿,忘记自己是爱新觉罗·瑞宁,忘记哈尔巴拉的嫌恶,忘记福海的驱赶,忘记那个卷走了他最后希望、跟人跑了的女人——秋云。
北平的冬天还很漫长。
但瑞宁的暗夜里,终于有了一缕,属于他自己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