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层锻炼嘛，总得来。
而且组织的安排，个人当然要服从。”
顾明远端起茶杯，吹开浮叶，抿了口苦涩的茶水，语气淡得像白开水，“再说，省城虽好，看久了也就是那副模样。
倒是这清河镇，山清水秀，民风淳朴，别有一番风景。”
他轻巧地绕开了王倩问题的核心，把话题引向对自己选择的淡化。
随即他话头一转，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把问题抛了回去：“倒是你们两位，省报的大记者，无冕之王，日理万机，怎么有闲心跑我们这小山沟来了？
总不会是专程来看我这块‘肥肉’馊了没？”
顾明远学着王倩的调调，带点自嘲，带点调侃，目光在两位女士脸上转。
宋玉莹抬起眼，秋水般的眸子里含着温和的笑意，轻声细语解释，声音像春风拂过琴弦：“顾明远，你别听倩倩瞎说。
我们本来是去市里，做个周边县市旅游资源开发的专题。
整理资料时，偶然听别的同学提起，说你在清河镇挂职，离市里不算太远。
倩倩就说，既然顺路，一定要来看看你这当年名动南大的老同学，过得好不好。”
她的解释合情合理，语气温婉，让人舒服。
“哈哈，那我可太荣幸了。
劳两位美女记者绕路来看望，我这小副镇长，脸上有光啊。”
顾明远哈哈一笑，举起茶杯，以茶代酒敬了一下。
他表面应对自如，心里却猛地一动。
记者？
省报记者？
他脑子里好像抓到了点什么关键，像黑暗里闪过的火星子，但念头太快，一时没抓住。
不过，顾明远也知道，现在绝不能露馅。
于是不再纠缠对方为啥来这儿，也不深究她们来的具体缘由，转而靠着超前二十多年的见识，轻松自如地引导话题，聊起了时兴东西。
从刚兴起、对大多数人还神秘的互联网，到别在许多人腰里、象征即时通讯的BB机，再到凭便宜话费异军突起、疯狂抢占市场的小灵通……顾明远信手拈来，说话风趣，角度刁钻，常能从平常里看出不平常，引得王倩时而挑眉追问，连宋玉莹也听得眼中异彩连连。
“倩倩，玉莹，别小看这些小玩意儿，”顾明远用筷子点点桌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这里面藏的商机和要带来的社会变化，大得吓人。
想想，信息传递方式一旦彻底变了，会催生多少新行当，砸掉多少旧饭碗？
咱们国家刚入世，这巨大的市场潜力和人口红利一旦放开，跟国际接上轨……以后的发展，怕是要一飞冲天，快得让所有人傻眼。”
在这刚过千禧年才两年，绝大多数人对“信息时代”、“全球化”的理解还停留在报纸标题和专家访谈的年代。
顾明远这番举重若轻、首指核心的话，简首像先知预言。
王倩和宋玉莹作为省报记者，见识眼界远超常人，可听他侃侃而谈，还是感到强烈冲击和新鲜。
她们当然不知道顾明远是站在二十多年后回头看。
只觉得这位老同学，虽然人在乡镇，视野和脑子，似乎比她们在省城见的很多精英都开阔和深刻。
入世的影响远比猜测的还要大，可以说，这是华夏经济一举腾飞的双翼。
她们当然不清楚，但顾明远却是洞若观火。
关于入世的利弊，当时的高层也曾有过激烈争论和权衡。
上面那些真正掌舵的巨擘，早就对这个趋势了如指掌，否则也不会顶着巨大内外压力，“捏着鼻子”签下那份影响深远的协议。
他此刻随口说出的，就是未来不可阻挡的历史洪流。
一顿饭，在看似轻松愉快的谈笑里接近尾声。
顾明远抢着结了账，尽管王倩坚持AA，却被他以“地主之谊”笑着挡了回去。
夕阳西下，把天边云彩染成绚丽的橘红。
顾明远把两人送到镇口那棵据说百年树龄、枝干虬结如龙的老槐树下。
暖阳透过树影，落在坑洼的土路上，也落在三人身上。
通往县城的班车带着浓重柴油味，喘着粗气停下。
王倩利落地拉开车门，回头冲顾明远挥手，笑容在午后的光线里格外扎眼：“行了，顾大镇长，别送了！
好好在你这就连空气都‘别有天地’的地方待着，干出点成绩来，可别真被这山水同化，变得一样‘土’了。”
话还是带刺，却少了最初那点探究，多了几分熟稔。
宋玉莹跟在王倩身后，临上车前，也回头看了顾明远一眼，目光柔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轻声道：“顾明远，你自己……多保重。”
顾明远站在老槐树下，微笑点头，看着她们上了车。
破旧班车发出沉闷轰鸣，重新启动，卷起一片黄尘，在颠簸的路上晃晃悠悠远去，最终变成个小黑点，消失在道路拐角。
尘土慢慢散去，西周只剩下风吹槐叶的沙沙声，和附近镇子里隐约的狗叫。
顾明远脸上的笑慢慢收起，换上一种极致的沉静和深邃。
他望着车消失的方向，半天没动。
就在刚才送别的那一瞬，一个极其模糊却又异常重要的念头，像黑暗中猛蹿的电光，唰地闪过他脑海。
他好像……好像抓住了饭桌上没想明白的关键。
那个跟王倩、宋玉莹记者身份相关的、或许能对他眼下局面产生巨大影响的关键点。
顾明远心口猛地一跳，一股强烈冲动让他几乎要张嘴喊出来，想追上那辆己经没影的班车。
但最终，他还是把冲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连迈出的半步也悄悄收了回来。
他深沉的目光投向镇政府方向，又好像穿透了那片低矮房子，看到了更远的未来。
嘴角，慢慢扯起一丝复杂难辨的弧度。
“不急……”他低声自语，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火候还差点……时机，还没到。”
山风吹着他有点旧的衬衫领口，带来初秋的凉意。
顾明远就这样静静站在老槐树下，像一尊突然长在那儿的雕塑，和这乡间的小镇，融为了一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