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到电话时,正蹲在城中村出租屋的马桶边,左手抠着脚趾缝,右手在手机上给一家叫“龙脉回春酒”的微商改第十七版文案。
窗外雨声淅沥,隔壁情侣又在吵架,女人哭喊着“你根本不在乎我”,男人吼回去“老子天天加班养你还不知足”。
典型的西安城中村黄昏。
客户要求:“要突出秦始皇陵的神秘能量,但不能提‘盗墓’‘尸油’这些敏感词,最好带点国潮感。”
我叼着半截皱巴巴的红塔山,手指在屏幕上敲:“**千年地脉,帝王同源。
一滴入喉,龙气归元。
**”刚发过去,手机就响了。
屏幕上跳着“老张—兵马俑派出所”。
我心头莫名一紧。
老张是我爸在景区的老同事,平时除了逢年过节发个“注意安全”的短信,几乎不联系。
他找我,从来不是好事。
“小林啊……”老张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干涩得能刮下墙灰,“你爸……走了。”
我手一抖,烟灰掉进马桶里,连个响都没听见。
“走了?”
我下意识重复,仿佛这两个字是某种需要翻译的外语,“怎么走的?”
“心梗。
今早换班的人发现他倒在值班室监控台前,手里还攥着对讲机。
救护车没到,人就没了。”
老张顿了顿,压低声音,“节哀。
你……尽快回来吧,有些东西,得你本人签收。”
我挂了电话,盯着屏幕上那句“龙气归元”,突然觉得荒谬得想笑。
我爸在秦始皇陵当了二十年保安,守着八千个泥人,没守住自己这条命。
而我,在城里编着“秦始皇御用秘方”的鬼话,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更讽刺的是,我上一次见他,还是三个月前。
他来城里看病,顺便给我带了一罐自己腌的辣酱——用秦岭野椒、粗盐和高度白酒泡的,红得发黑。
我嫌他衣服上有股土腥味,让他别进屋,在楼道里说了十分钟话。
临走,他塞给我五百块钱,手心全是汗,说:“骁,天凉了,买件厚点的。”
我没要。
我说:“爸,我工资够花。”
其实那个月房租都还没交,信用卡账单压在枕头底下,像块烧红的铁。
---回西安的高铁上,窗外黄土坡飞速后退,像一卷被撕碎的旧胶片。
我翻着手机里和我爸的聊天记录,越翻越心虚。
最新一条,是他三个月前发的:“骁,天凉了,记得加衣。”
我回了个“嗯”。
再上一条,是去年春节:“回来过年吗?”
我没回。
再往前,是我妈忌日那天,他发了个蜡烛表情。
我点了“己读”,没回。
我妈在我八岁那年“坠崖”死了。
官方记录写得轻描淡写:“游客林某于骊山景区不慎失足,坠崖身亡。”
可我记得那天傍晚,天是铅灰色的。
我爸从派出所回来,眼睛红得像要滴血。
他把我搂在怀里,一遍遍说:“骁儿,别怕,爸在。”
那是他最后一次抱我,也是最后一次哭。
打那以后,他就像被抽了魂。
话越来越少,眼神总往陵区方向飘。
我怨他,觉得他心里只有那片土,没有我这个儿子。
大学毕业后,***脆留在西安城里,一年回去不超过三次。
每次他问“什么时候回来”,我都说“忙”。
现在,他死了。
死在那个他守了一辈子的地方。
而我,连他最后想说什么都不知道。
---父亲的宿舍在景区后山一栋八十年代的红砖筒子楼里,楼道灯坏了,我摸黑上到三楼。
门没锁——他这辈子就没锁过门,总说“又没什么值钱东西”。
推开门,一股陈年烟草、樟脑丸和方便面调料包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
屋子小得可怜,一张单人床,一个掉漆的五斗柜,一台老式显像管电视,墙角堆着几箱康师傅红烧牛肉面。
墙上贴着泛黄的《秦陵景区保安守则》,第一条:“严禁擅离职守,严禁私自进入未开放区域。”
床头挂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保安制服,肩章都磨秃了,袖口还缝着一块歪歪扭扭的补丁——那是我妈的手艺。
我打开五斗柜。
上层是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服,中层是降压药、胃药、止痛片——瓶瓶罐罐,标签都卷了边。
最底层,是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边角被磨得发亮,显然常被摩挲。
我拿出来,沉甸甸的。
打开,里面是张保安证。
照片上的他比现在年轻些,头发还没全白,但眼神一样沉,像两口深井。
证件编号:QL-1987-042。
发证日期:1987年4月2日——我妈死的那年。
我正要合上,忽然发现证件背面有一抹暗褐色的痕迹。
凑近看,是个模糊的**拇指印**,边缘干裂,像是很久以前留下的血。
血迹己经氧化成深褐,但指节轮廓清晰,仿佛有人用尽最后力气按上去。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心冒汗。
再往下翻,盒底压着一张对折的纸条,字迹潦草,墨水洇开,显然是急就章:> **别去地宫,除非你想知道你妈怎么死的。
**纸条下面,是一把青铜钥匙。
不过拇指长短,沉甸甸的,表面布满绿锈,但钥匙齿清晰锐利,绝非装饰品。
翻过来,柄上刻着两个古篆字——我认不全,但隐约像“中车”。
我掏出手机搜“中车 秦代”,第一条跳出来:“中车府令,秦官名,掌皇帝车马,赵高曾任此职。”
赵高?
指鹿为马、逼死扶苏那个宦官?
就在这时,床头那台老电视突然“滋啦”一声,自动亮了。
雪花屏闪烁几下,竟跳出一段模糊的监控画面——正是陵区一号坑的夜视镜头。
时间戳显示:**昨晚23:47**。
画面里,一个人影站在俑坑边缘,背对着镜头,一动不动。
那是我爸。
他穿着那件旧保安服,右手插在裤兜里,左手举着对讲机,似乎在和谁说话。
镜头拉近,能看见他肩膀微微颤抖。
突然,他低头看向脚下——地面似乎**微微塌陷**,露出一道不到十厘米的缝隙,缝隙里透出诡异的银光。
我爸猛地后退一步,对讲机掉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却突然捂住胸口,整个人向前栽倒。
画面最后定格在他倒下的瞬间,一只手伸向那道缝隙,仿佛想抓住什么。
电视随即黑屏,再按电源,毫无反应。
我坐在床沿,冷汗浸透后背。
这不是心梗。
这是……**有人不想让他活到今天**。
我攥紧那把青铜钥匙,锈迹扎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
突然明白:我爸不是死于心梗。
他是死于,**守了二十年的秘密,终于守不住了**。
而那个秘密,和我妈的死有关。
和这把刻着“中车”的钥匙有关。
和地宫里那道透出银光的缝隙有关。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秦陵封土堆在暮色中沉默如巨兽。
八千兵马俑在地下列阵,守护一个两千年的谎言。
而我爸,用一生扮演一个小角色,只为不让这个谎言变成现实。
我把保安证、纸条、钥匙全部塞进外套内袋。
证上的血指纹,隔着布料,烫得我胸口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