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存款不翼而飞

火车站广场上，人潮如同黏稠的热浪，裹挟着行李的滚轮声、方言的呼喊和方便面调料包的虚假香气。林默站在一家便利店斑驳的阴影里，目光穿透攒动的人头，精准地锁定了那个穿着崭新但廉价的红色运动服的少年——他的弟弟，林晓。

时间是下午三点十七分。

前一世，就是在这个时刻，他像一头疯牛般冲了过去，在车门即将关闭的最后一秒，将满脸兴奋和憧憬的林晓硬生生拽了下来。

少年的胳膊在他手中细得像一根柴，挣扎时，他记得林晓眼中瞬间迸发的怨恨，如同淬了毒的针。

“哥！你放开我！李老板是带我去赚大钱的！你凭什么拦着我！”

凭什么？凭我是你哥，凭我怕你被骗，怕你吃苦。

后来三十年的岁月证明，他错了。被强行留下的林晓，将那次未遂的“远行”视为人生所有失败的根源。

他酗酒，堵伯，偷家里的钱，最后在那个雨夜，用一把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匕首，捅进了林默的胸口。

温热的血混着冰冷的雨水，林默倒下去时，听见林晓癫狂的笑和嘶吼：“你毁了我一辈子！要不是你，我早就发财了！那个老板说好了的，一年能赚十万！十万！”

意识的最后一刻，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悔恨。如果，如果当初没有拦他呢？

再睁眼，便是此刻。

林默缓缓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心跳平稳。

他看着林晓左顾右盼，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对未知世界的兴奋。然后，那辆记忆中的、没有牌照的银灰色面包车，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到路边。

车窗降下一条缝，里面的人似乎对林晓点了点头。

林晓几乎是蹦跳着过去的，拉开车门，钻了进去。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这一次，林默没有动。他甚至微微向后，将自己更深地藏进阴影里。

他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握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皮肉里，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属于前世的本能呐喊。

车子没有停留，甚至没有完全停稳，就像吞下了一只微不足道的猎物，迅速汇入车流，消失在城市浑浊的视野尽头。

广场上的喧嚣瞬间回归，却又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而不真切。

林默站在原地，足足站了十分钟，直到确认那辆车真的不会再回来，直到确认，命运的轨道，真的在他主动的沉默中，偏向了另一个未知的方向。

他拉低了头上棒球帽的帽檐，转身，逆着人流，一步一步地离开。

脚步起初有些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但很快就变得异常坚定。

他选择了成全。那么，就让他亲眼看看，那条他用生命为代价验证为错误的“保护之路”的对面，那条林晓口中通往“天堂”的捷径，尽头究竟是什么。

回到家时，夕阳正将老旧的居民楼涂抹成一片暖金色。

母亲王素芳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砧板与菜刀碰撞出规律的声响，伴随着她不成调的哼歌。

父亲林建国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研究今天的彩票号码，茶几上摊开着几张泛黄的报纸。

一种平凡、琐碎，甚至带着点陈腐气味的安宁。

这安宁，在前世林晓被拦下后，仅仅维持了不到半年，便彻底崩坏。

“默默回来啦？看到晓晓没有？他说出去见个朋友，这都饭点了还不回来。

”王素芳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一根滴着水的葱。

林默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张了张嘴，那句“他被一辆面包车接走了”在舌尖滚了滚，又被强行咽了回去。

不能这么说。过早的报警，是否会像前世一样，引来林晓更深的怨恨？他需要时间，让“失踪”这个事实自然发酵。

“没看到。”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出奇，“可能跟同学玩去了吧。”

他走进自己的小房间，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外面的世界，父母关于油盐酱醋的对话隐隐传来，一切都还笼罩在暴风雨前的平静假象里。

夜幕彻底降临。饭菜上了桌，又渐渐变凉。

王素芳开始一遍遍拨打林晓的手机。“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起初是抱怨：“这孩子，越来越不像话了，手机也没电了。

” 然后是焦急：“老林，你说晓晓不会出什么事吧？他从来没这样过。” 最后是恐慌：“不行，我得出去找找！默默，你知道他常跟哪些同学玩吗？”

林建国也坐不住了，扔下彩票图纸，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林默看着这一切，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观众。

眼前的场景与前世重叠，只是前世的此刻，家里充斥着的是林晓被他强行拽回后的哭闹、咒骂，以及父母一开始对林默“保护弟弟”的赞许，到后来对林晓“不懂事”的责骂。

而这一次，只有纯粹的、不断滋长的、对未知的恐惧。

“报警！必须报警！”王素芳的声音带着哭腔，抓起座机话筒，手指颤抖地按下了“110”。

林默没有阻止。

他知道，这只是走一个过场。在一个近千万人口的流动大城市，一个自愿上车的十七岁少年，如同投入大海的一颗石子。

接下来的两天，家里陷入了愁云惨雾。警察来做了笔录，询问了林晓的社会关系，调取了小区附近的监控，但火车站广场那个区域的监控“恰好”坏了。

调查陷入了僵局。

王素芳以泪洗面，林建国的烟灰缸里很快就堆满了烟蒂。

亲戚朋友、左邻右舍闻讯而来，家里充斥着各种安慰、猜测和毫无建设性的建议。

林默沉默地应对着一切，帮忙贴寻人启事，跟着父母去派出所询问进展，但他内心深处，那片冰冷的湖面下，却在等待着……那笔钱。

按照前世的记忆，就在林晓失踪后的第三天，那笔钱，会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到来。

第三天下午，家里的座机响了。

是银行打来的，语气客气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询问林建国是否进行了一笔大额转账入账，需要核对一下账户信息与用途。

林建国懵懵懂懂地报了银行卡号。挂断电话后，他疑惑地看向妻儿：“银行说……咱家卡里，刚进了五十万？”

“五十万？”

王素芳红肿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荒谬的光，“搞错了吧？谁会给咱们打五十万？”

林默的心跳漏了一拍，来了。比前世记忆中更多。前世，第一笔是二十万。

“爸，你用手机银行查一下。”林默的声音依旧平静，但袖子里的手，指节已经捏得发白。

林建国手忙脚乱地找出银行卡，下载APP，注册，登录。

那串冗长的数字在老旧手机屏幕上加载出来时，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账户余额：¥500,000.00。

不是五十万。

是整整五百万。

林建国手一抖，手机“啪”地一声掉在了地板上。屏幕碎裂的蛛网纹路，正好爬满了那串令人眩晕的数字。

“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

林建国弯腰捡起手机，手指颤抖地数着，脸色由最初的茫然，迅速转为一种极度的、不正常的潮红，“五……五百万？！素芳！是五百万！”

王素芳猛地扑过去，抢过手机，眼睛几乎要贴到屏幕上，反复确认了几遍，然后她抬起头，脸上是一种混合了极度震惊、狂喜和深深恐惧的扭曲表情。

“哪来的？老林，这钱哪来的？！”她的声音尖利得刺耳。

“我……我不知道啊！”林建国喘着粗气，一把夺回手机，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珍宝，

“银行只说有人转账，没说是谁……”

夫妇俩的目光在空中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骇，以及那惊骇之下，迅速萌芽的、无法抑制的贪婪。

就在这时，林默淡淡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冰锥，瞬间刺破了这狂热而诡异的气氛：

“这钱……会不会是卖林晓的钱？”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小小的客厅里炸响。

王素芳脸上的狂喜瞬间冻结，变得惨白。

林建国猛地抬头，死死盯住林默，眼神里充满了被戳破秘密的惊恐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暴怒。

“你……你胡说什么！”林建国厉声喝道，额角青筋暴起，“晓晓只是失踪了！

这钱……这钱可能是……可能是……”

他“可能”了半天，也找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五百万。

对于一个年收入不超过十万的普通家庭而言，这是一个足以砸碎所有现有认知和道德框架的天文数字。

林默不再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父母。

看着母亲从狂喜到惊疑不定，看着父亲从震惊到强作镇定，再到眼神深处那无法掩饰的、对这笔横财的占有欲。

前世的轨迹，在这里彻底拐弯。

前世，因为他的阻拦，家庭没有暴富，只有持续不断的争吵和悲剧。

而这一世，弟弟的消失，换来了这沾着血和未知罪恶的巨额财富。

家庭的裂痕，从这一刻起，不再源于贫困和怨怼，而是源于这笔来路不明的、用至亲骨肉换来的……“补偿”。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浓重的乌云堆积，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一场暴雨，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