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腔。
沈辉打了个哈欠，把最后一块地砖拖干净。
他直起腰，捶了捶自己酸痛的老腰。
三十岁，对于很多人来说是事业的起步期。
对他沈辉而言，却是生存的挣扎期。
从县城里出来，没学历，没背景。
他能找到的最好工作。
就是在这家高级游泳馆里当个打杂的。
说白了，就是保洁兼勤杂工。
白天，他看着那些身省队运动员在池水里翻江倒海。
教练的吼声，运动员的喘息。
构成了一曲他听不懂但又无比向往的交响乐。
“腿打起来！腰腹核心收紧！”
“你那是划水吗？你那是摸鱼！”
周涛教练的咆哮总能穿透整个场馆。
沈辉一边拖地，一边竖起耳朵听。
他不懂什么专业术语，但他会看。
他看那个叫赵磊的，省队里最牛的那个。
他把赵磊的姿势和动作偷偷记在心里。
用他那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鬼画符。
画在捡来的烟盒纸背面。
白天是别人的舞台，夜晚才是他的专属时间。
等所有人都走了。
沈辉会快速地冲个澡。
换上自己在地摊上花二十块钱买的泳裤。
深吸一口气，噗通一下跳进水里。
“来吧，展示！”
他给自己打气，然后把头埋进水里。
开始练习最基础的憋气和吐气。
一连串气泡从他嘴里冒出来。
第一次，他差点把自己呛死。
“咳咳咳！我靠，这水是加了洗脚料吗？这么冲！”
他趴在池边，咳得惊天动地，眼泪都出来了。
但他没放弃。
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十次。
他从最笨拙的漂浮开始，到学着手脚并用。
再到模仿白天看到的那些动作。
他的动作从僵硬变得逐渐协调。
从笨拙的挣扎，到能勉强游出一段完整的自由泳。
虽然姿势还不标准，但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节奏。
他发现自己的耐力特别好。
他不断调整着划水的幅度和频率。
感受着水流过指尖的细微变化。
今晚，他又找到了点新感觉。
他觉得自己划水的效率更高了，身体在水里也更“丝滑”了。
就在他游得正嗨，幻想自己是菲尔普斯再世的时候。
一个充满戏谑的声音在岸边响起。
“哟，这不是咱们的保洁大师傅吗？”
沈辉动作一僵，猛地从水里抬起头。
灯光下，赵磊穿着一身名牌运动服。
双手抱在胸前，正用一种看猴戏的眼神看着他。
赵磊刚跟朋友嗨完回来取东西，没想到撞见这一幕。
“怎么着，拖地拖腻了，想改行当奥运冠军啊？”
赵磊的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三十岁的人了，还搁这儿做梦呢。”
“你知不知道我们从几岁开始练？”
“你这年纪，骨头都长死了，纯属浪费水电，知道吗？”
每一句话，都精准地踩在沈辉的痛点上。
沈辉的脸瞬间涨红了，不是因为游泳。
而是因为被戳穿了心底那点不敢告人的秘密和渴望。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梗着脖子回怼。
“我游我的，碍着你什么事了？”
“碍事倒是没有。”
赵磊耸耸肩，撇了撇嘴。
“就是觉得挺搞笑的。”
“你这动作，也就在澡堂子里能扑腾两下。”
“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你！”
沈辉气得牙痒痒。
他知道自己是野路子，跟人家专业的没法比。
可被人当面这么羞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股热血冲上头顶，他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别光说不练，敢不敢比一场？”
赵磊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大笑。
“哈哈哈哈！比一场？跟你？师傅，你没发烧吧？”
“就比五十米自由泳，谁输了谁是孙子！”
沈-辉指着泳道，眼睛里全是不服输的劲儿。
看着沈辉那副认真的样子，赵磊觉得更有意思了。
虐菜的乐趣，谁不爱呢？
“行啊，闲着也是闲着，就当陪大叔你玩玩水。”
赵磊脱掉外套，轻蔑地活动着手腕脚腕。
“让你输个明明白白。”
“省得你以后再做白日梦，浪费游泳馆的宝贵资源。”
沈辉没再说话，他默默游到出发台下，调整着呼吸。
他知道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比赛。
但他就是不服气。
凭什么县城出来的，就只能一辈子拖地？
凭什么三十岁了，就不能有点自己的念想？
赵磊站上出发台，摆出专业的准备姿势。
他回头看了一眼水里的沈辉。
“预备！”
赵磊喊了一声，算是发令。
话音未落，他一个猛子扎进水里，瞬间就窜出去好几米。
沈辉反应慢了半拍，蹬壁的力道也远不如对方。
一入水，他就落后了将近一个身位。
完了，装逼失败了。
沈辉心里咯噔一下。
但他没有慌乱。
他立刻进入了自己熟悉的节奏。
赵磊的动作标准而有力，速度极快。
泳池里，他把沈辉远远甩在后面。
岸上传来赵磊朋友的起哄声。
“磊哥加油！虐死他！”
沈辉听见了，但他强迫自己不去理会。
他只专注于自己的呼吸和动作。
他不像赵磊那样追求每一次划水的最大效率。
而是找到了一种更省力、频率更快的划水方式。
这是他无数个深夜，靠着自己琢磨出来的“土方子”。
前半程，差距还在拉大。
沈辉能看到的，只有赵磊脚下翻腾的白色水花。
他甚至能感觉到对方掀起的波浪，一下下拍打在他的脸上。
“就这样了？”
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闪过。
不！不能！
他咬紧牙关，开始加速。
他放弃了部分动作的规范性。
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提高划水频率上。
二十五米过后，赵磊的速度开始有了一点点下降。
这是短距离冲刺后的必然结果。
而沈辉，凭借着他特有的蛮劲和耐力，速度却丝毫未减。
他感觉自己的肺快要炸了，手臂酸痛得抬不起来。
但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追上他！
他疯狂地打着水，手臂交替前伸，频率快得惊人。
差距在一点点缩小。
四十米！
他几乎和赵磊并驾齐驱了！
赵磊显然也感觉到了旁边追上来的压力。
他有些难以置信，回头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打乱了他的节奏。
他开始急了，动作有些变形。
最后的十米，变成了意志力的比拼。
沈辉的视野里，只剩下终点那面冰冷的池壁。
他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
在触壁前做了最后一次划水，身体猛地向前一送。
指尖碰到池壁的瞬间，他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水呛进鼻子里也顾不上了。
他赢了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尽力了。
“磊哥，你……”
岸边，赵磊的朋友目瞪口呆，话都说不完整了。
赵磊也趴在池边，满脸的不可思议。
他回头看了一眼计时器。
虽然是手动计时，不太精准，但上面的数字不会骗人。
沈辉，比他快了零点二秒。
零点二秒。
沈辉也看到了，他咧开嘴，笑了。
赢了，他居然真的赢了。
赢了省队的专业运动员！
他从水里爬上来，感觉自己轻飘飘的。
他强忍着激动，故作平静地瞥了一眼失魂落魄的赵磊。
心里爽翻了天。
“承让了啊，奥运冠军。”
说完，他吹着口哨。
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朝更衣室走去。
他推开更衣室的门，正准备脱下湿透的泳裤。
却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对话声。
是周涛教练和赵磊。
“赵磊！你今天晚上吃错药了？！”
“输给一个打杂的，你还有脸回来见我？”
周涛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怒火。
“教练，我……我就是跟他玩玩，我大意了。”
赵磊的声音听起来委屈又憋屈。
“玩玩？你管这叫玩玩？”
“人家一个连系统训练都没接触过的门外汉。”
“把你这个省队尖子给赢了！”
“传出去我们省队的脸往哪儿搁？”
周涛恨铁不成钢地骂着。
沈辉停下脚步，躲在门后，心跳得厉害。
他既为教练的骂声感到暗爽，又有点紧张。
紧接着，他听到了让他心脏骤停的一句话。
“不过话说回来，”
周涛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带着惋惜。
“今天那个打杂的，叫什么来着……沈辉是吧？”
“他的天赋是真不错。”
“那水感，那节奏的自我调整能力，都不是普通人能有的。”
“可惜了。”
周涛叹了口气。
“真是可惜了，他都三十岁了。”
“身体的巅峰期早就过了，现在练什么都晚了。”
“要是能早十年发现他，绝对是块好苗子。”
天赋不错，可惜了。
这五个字，一下子戳破了沈辉刚刚膨胀起来的喜悦。
赢了专业选手的窃喜。
瞬间被那句“可惜了”冲刷得干干净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邃的无力感和焦虑。
对啊，他三十岁了。
就算有天赋又怎么样？
一切都晚了。
他浑浑噩噩地走出更衣室，连衣服都忘了换。
刚才的胜利，此刻看起来像一个笑话。
他赢了比赛，却输给了时间。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游泳馆。
夜晚的冷风吹在他湿漉漉的身上。
他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句“可惜了”。
他走在人行道上。
绿灯在闪烁，即将变成红灯。
他没有注意到。
他像个游魂，一步踏上了斑马线。
刺耳的刹车声和耀眼的车灯同时降临。
沈辉木然地转过头。
只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在他瞳孔里迅速放大。
他被疾驰的汽车撞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