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
短暂的，如同溺水者浮出水面换气的，五分钟。
电话亭外，雨水依旧不知疲倦地敲打着，将张浩那堆灰败的碎块浸泡得更加狼藉，像一堆被随意丢弃的建筑垃圾。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铁锈味、尘土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焦糊味。
林凡靠着电话亭的玻璃墙滑坐在地上，手中的那张纸条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颤。
内心拷问通过。
灵魂砝码不足，无法豁免。
下一次来电：五分钟后。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他的神经。
“灵魂砝码……”他喃喃自语，回想起刚才被迫承认那一桩桩一件件阴暗往事时，那种清晰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从体内硬生生剥离的感觉。
那不是幻觉。
这鬼东西，真的在抽取他们灵魂中的某些部分作为“代价”？
那它收集这些“砝码”要用来做什么？
支付给谁？
“喂！
小子！”
王强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个壮汉不知何时蹲在了他面前，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鹰，“刚才里面，那鬼东西到底问了你什么？
‘准确回答’又他妈的是什么意思？”
林凡抬起头，对上王强那双充满压迫感的眼睛，又瞥见一旁杨老师同样探寻的目光，以及李晓梦那带着恐惧和一丝好奇的眼神。
他张了张嘴，却感到一阵难以启齿的羞耻。
将自己最不堪的阴暗面暴露给陌生人，这比面对那冰冷的声音更加令人难堪。
杨老师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推了推眼镜，语气尽量平和：“林凡，我们现在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信息共享至关重要。
你经历过的，可能就是我们接下来要面对的。
了解规则的具体运作方式，是我们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她的理性分析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林凡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是啊，活下去……在绝对的死亡威胁面前，个人的羞耻感又算得了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避开众人的目光，低声地、尽可能简洁地将电话中那些拷问灵魂的问题，以及最后那个关于“牺牲谁”的致命选择，复述了一遍。
当说到自己童年推人下楼和最后取巧的回答时，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听完他的叙述，电话亭内外陷入了一片更加深沉的死寂。
王强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看向林凡的眼神少了几分之前的轻视，多了几分复杂的意味。
他啐了一口：“操！
这鬼地方，不光要命，还要诛心！”
杨老师的脸色更加苍白，她喃喃道：“内心阴暗面……作为砝码……无法豁免……这意味着，即使我们通过了拷问，也只是获得了暂时的生存权，并且付出了某种……灵魂层面的代价？
而‘无法豁免’，是指我们依然无法脱离这个电话亭的规则？”
她的分析让所有人不寒而栗。
这不仅仅是回合制的死亡游戏，更是一个不断榨取他们灵魂本质的邪恶仪式！
“那……那下一个……”李晓梦的声音带着哭腔，恐惧地望向那部暂时沉寂的、猩红色的电话，“下一个会轮到谁？
也会问……问那么可怕的问题吗？”
这个问题，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规则一：接听所有来电。
谁接？
怎么决定顺序？
是随机的，还是……有什么他们尚未察觉的规律？
“轮流。”
阴影中，那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夜枭的啼鸣。
众人猛地转头，看向那个沉默的老者。
他依旧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下，只露出干枯的下巴。
“轮流？”
王强追问道，“怎么个轮流法？
按什么顺序？”
老者却没有再回答，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他无意中泄露的天机，又重新归于永恒的沉默。
轮流……林凡心中一动，看向外面的人。
如果按照“进入”这个无形结界的顺序，或者按照距离电话亭的远近……下一个，很可能是……他的目光落在了王强身上。
王强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脸色一变，肌肉瞬间绷紧，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很快被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所取代。
他猛地站首身体，活动了一下脖颈，发出“咔吧”的脆响。
“妈的，轮流就轮流！
老子倒要看看，它能问出什么花样来！”
他像是给自己打气，又像是在向那无形的规则挑衅。
就在这时——叮铃铃——！！！
尖锐的、如同丧钟敲响的电话***，毫无征兆地再次炸裂空气！
五分钟，精确得如同死神手中的秒表。
所有人的心脏都随着这***猛地一缩。
***持续着，固执而催命。
这一次，它的目标明确无误——正是刚刚放下狠话的王强！
王强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他狠狠咬了咬牙，脸上横肉一拧，露出一抹混杂着恐惧和凶悍的神情。
“操！
来啊！”
他低吼一声，不再犹豫，大步上前，一把推开电话亭的门（门再次轻易开启），踏入了那个刚刚吞噬了张浩的狭小空间。
他粗壮的手掌握住了那部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电话听筒，如同握住一颗即将引爆的手雷。
“喂！”
他的声音粗犷，带着刻意营造出的镇定。
计费器屏幕，血光刺目：**00:25**。
二十五秒！
比林凡的三十秒还少五秒！
电话那头，冰冷的、非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丝毫前奏：“提问。”
王强屏住了呼吸。
“你是否，曾在服役期间，因未能及时发现并报告战友私藏违禁品，最终导致该战友在后续任务中，因使用违禁品精神失控，误伤平民，并最终羞愧自尽？”
问题如同一条毒蛇，瞬间钻入了王强内心最深处、最鲜血淋漓的伤疤！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那强装出的镇定瞬间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痛苦和愧疚！
这件事，是他永远的梦魇，是深埋在他心底，从未对任何人详细提及的罪与罚！
他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风箱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沉重的负罪感，几乎要让他窒息。
**00:20**“回答。”
冰冷的声音催促。
“我……我……” 王强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痛苦。
他不想承认，那是他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的失误！
但规则……准确回答……“是……是我的错……” 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承认，声音嘶哑，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一股清晰的虚弱感和灵魂被割裂的刺痛感传来，让他强壮的身躯晃了晃。
计费器上的数字，从00:18跳回了00:20。
“第二个问题，” 声音毫不停歇，继续着它的拷问，“你退役后担任保安队长时，是否曾因收受小区业主的一点‘好处费’，而对其违规占用消防通道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又一个精准命中他道德瑕疵的问题！
王强的脸色更加难看。
那点“好处费”数额不大，但确实是他利用职权行过的方便。
他当时觉得无伤大雅……“是……” 他咬着牙承认，灵魂再次被抽走一丝。
数字从00:15跳回00:17。
问题一个接一个，挖掘着这个看似强硬的男人内心深处的软弱、妥协和不堪。
每一次承认，都让他的眼神黯淡一分，那贲张的肌肉似乎也失去了些许力量，仿佛支撑他外表的某种内在东西正在被掏空。
电话亭外，林凡等人紧张地注视着。
他们听不到具体问题，但能看到王强那剧烈变化的脸色和越来越摇摇欲坠的身体。
杨老师的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李晓梦捂住了嘴，眼中充满了同情和更大的恐惧。
终于，在时间只剩下最后五秒时，那冰冷的声音抛出了最终的问题：“最后一个问题：此刻，若让你在保护外面三人中的任意一人，与保证你自己绝对存活之间做出选择，你必须放弃保护其中一人。
你会放弃谁？
你有五秒时间回答并挂断电话。”
**00:05**五秒！
王强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瞪圆！
这个问题，与他内心深处的某种信条产生了最激烈的冲突！
保护弱者，守护同伴，这几乎是他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是支撑他走过军旅生涯和之后艰难岁月的支柱！
而现在，规则却逼他亲手打破这个信条！
放弃谁？
冷静理智但体能较弱的杨老师？
毫无自保能力的李晓梦？
还是那个刚刚经历过拷问、状态不佳的林凡？
或者……是那个神秘的老者？
不！
他谁都不想放弃！
**00:03**时间飞逝！
“回答！”
冰冷的声音如同鞭子抽打在他的灵魂上。
“我……我放弃……” 王强的额头青筋暴起，汗水如同小溪般流下。
他的目光急速在外面几人脸上扫过，痛苦和挣扎几乎要将他撕裂。
保护的本能与生存的渴望在他体内疯狂厮杀。
**00:01**在最后一刹那，王强的目光猛地定格在林凡身上！
这个小子，刚才经历过拷问，状态不好，但似乎有点急智……也许……不！
另一个念头闪过。
杨老师更冷静，可能更有用……李晓梦最弱，放弃她似乎“损失”最小……就像林凡之前差点做的那样……这电光火石的权衡，丑陋而残酷。
就在血红的00:00即将亮起，死亡的阴影即将笼罩下来的瞬间——王强猛地对着话筒，用尽毕生力气，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我放弃保护——我自己！！！”
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炸开！
这不是选择放弃别人，而是选择牺牲自己！
“咔哒！”
几乎在他吼出答案的同时，他另一只粗壮的手臂以惊人的速度猛地向下一按，将听筒狠狠砸在了挂机座上！
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计费器上，血红的00:00闪烁了一下，凝固，然后缓缓消失。
电话亭内外，一片死寂。
王强保持着按下听筒的姿势，粗重地喘息着，如同一条被扔上岸的鱼。
他全身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脸色惨白如纸，眼神却有一种异样的、如同烈火焚烧后的灰烬般的平静。
他……选择了守护。
即使代价可能是自己的生命。
那冰冷的、非人的声音，没有再次响起。
“滋滋……” 微弱的电流声再次传来，老式电话机散发出淡蓝色的光芒。
窄窄的纸带出口，“咔嗒咔嗒”地再次吐出一张纸条。
王强颤抖着手，扯下纸条。
上面依旧是那冰冷的字迹：**守护悖论通过。
灵魂砝码特质：牺牲。
获得临时权限：一次规则质疑（限本场景）。
下一次来电：五分钟后。
**“通过……特质：牺牲……规则质疑？”
王强茫然地读着上面的字，有些不解，但那个“通过”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巨大的疲惫感瞬间涌了上来，他几乎站立不稳，扶住了电话亭的墙壁。
外面的林凡、杨老师和李晓梦都松了口气，但心头的巨石并未落下。
王强通过了，但代价是什么？
“灵魂砝码特质：牺牲”？
这又意味着什么？
而“规则质疑”？
这似乎是一种……奖励？
或者说，是规则允许范围内的某种“漏洞”利用？
杨老师飞快地思考着：“不同的回答，似乎会导向不同的‘特质’？
林凡的取巧回答是‘砝码不足’，王强的自我牺牲则获得了‘牺牲’特质和一次‘规则质疑’权限？
这规则……是在根据我们的选择，给我们贴标签？
还是……在引导我们走向某种它设定的方向？”
细思极恐。
王强踉跄着走出电话亭，将纸条递给杨老师。
他的气势明显萎靡了许多，那声“放弃自己”的咆哮，似乎真的抽走了他某些本质的东西。
“强哥……” 李晓梦看着他，眼中充满了感激和担忧。
王强摆了摆手，一***坐在湿漉漉的地上，靠着站台广告牌，闭上了眼睛，胸口剧烈起伏。
五分钟的倒计时，再次开始。
而下一个，会轮到谁？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剩下的三人——杨老师，李晓梦，以及那个依旧沉默如谜的老者。
死亡的转盘，再次开始旋转。
（第三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