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兰院的日子,清静得近乎沉闷。
每日晨昏定省,愈向晚都准时出现在颐福堂外,规规矩矩地向舅母李氏请安。
李氏多数时候只是淡淡应一声,偶尔问几句起居,态度始终是疏离而客套的。
愈向晚从不多言,问什么答什么,举止言行挑不出一丝错处。
她像一株安静生长在角落的植物,不争阳光,不抢雨露,却自有其坚韧的生命力。
几日下来,连颐福堂里伺候的大丫鬟们,也渐渐习惯了这位沉默寡言的表姑娘。
起初的好奇与轻视,慢慢变成了习惯性的忽略。
唯有王妈妈,偶尔在李氏面前提起,会赞一句:“晚姑娘倒是安分,日日闭门不出,只在院里看书习字,是个省心的。”
李氏闻言,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一声,目光掠过窗外一株开得正盛的红梅,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日清晨,请安时,李氏难得地多说了几句。
“过两日,卫国公府上设赏花宴,遍请京中适龄的公子贵女。
你大表姐如兰自然是要去的,”李氏顿了顿,目光落在愈向晚低垂的眼睫上,“你既来了京城,也该见见世面。
届时,你随你大表姐一同前去。”
愈向晚心中一动,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温顺模样,微微屈膝:“是,舅母。
向晚遵命。”
回到锦兰院,青黛难掩兴奋,一边替愈向晚挑选赴宴的衣裳,一边絮叨:“小姐,卫国公府!
那可是顶顶富贵的人家!
听说他们家的园子比御花园还气派呢!
这可是个好机会……”愈向晚却按住她的手,目光沉静:“不必挑那些鲜亮的,就那身半新的碧绿***暗纹襦裙即可,首饰……用那对素银丁香耳坠吧。”
“小姐,这……会不会太素净了?”
青黛不解。
“要的就是素净。”
愈向晚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今日的主角是大姐姐,我们不过是陪衬。
喧宾夺主,乃是大忌。”
她深知,在这种场合,过于出挑等于自寻死路。
低调,乃至显得些许“上不得台面”,才是最好的保护色。
愈向晚摩挲着一件半新的浅碧色衣裙的料子,眼神平静无波。
“机会?”
她轻轻重复了一句,语气听不出喜怒,“是机会,也是考验。”
她很清楚,李氏带她去,绝非出于什么疼爱提携之心。
或许是为了彰显晏家对远亲的“仁厚”,或许只是需要一个不起眼的陪衬,来衬托嫡女晏如兰的光彩。
但无论如何,这确实是她踏入京城社交圈的第一个台阶。
踩稳了,或许能窥见一丝希望;踩空了,便会彻底沦为笑柄。
“青黛,”她打断丫鬟的雀跃,“把那支素银簪子找出来,再把我带来的那匣子干茉莉花拿出来。”
卫国公府的赏花宴,堪称京城春日一场盛宴。
朱门洞开,香车宝马络绎不绝。
愈向晚跟着晏家主母李氏与嫡姐晏如兰抵达时,园中己是衣香鬓影,笑语喧阗。
晏如兰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一身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光华璀璨,发间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她如同众星捧月般,立刻被相熟的贵女们围住,言谈间神采飞扬。
愈向晚依旧穿着那身浅碧色衣裙,发饰素净,悄无声息地跟在李氏身后,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李氏与几位相熟的夫人寒暄后,便入了亭中说话,将她留在了年轻小姐们的圈外。
她乐得清静,寻了一处靠近水榭、有花树掩映的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目光平静地扫视着这浮华喧嚣的场面。
她在观察,也在等待。
她注意到亭中除了李氏,还有几位气度不凡的夫人,其中一位身着绛紫宫装、眉宇间带着几分英气的妇人,被众人隐隐捧着,想必就是卫国公夫人。
而另一侧,男宾们聚在临水的敞轩内,隐约可见几位年轻公子的身影。
这时,几位夫人的闲聊声随风飘来些许:“……听说淮西王世子不日也将抵京了,这次赏花宴,怕是赶不上了。”
“可不是,淮西近来……呵呵,多事之秋啊。
世子此时入京,想必也是圣上眷顾……”愈向晚心中一动,淮西王世子!
这个名字与她父亲那桩模糊的旧案。
她垂下眼睫,将这条信息牢牢记住。
正当她凝神细听时,一阵略显刻意的香风袭来。
永昌伯府的二小姐李倩茹,领着礼部周尚书家的千金周静婉和通政使苏大人家的庶女苏怜雪,走到了她面前。
“哟,这不是晏家表妹吗?
怎的一人独坐于此?
可是我们招待不周了?”
李倩茹语带笑意,眼神却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愈向晚起身,依礼相见,声音清柔:“李姐姐言重了。
园中景致甚好,向晚初来,正好静静观赏。
向晚见过周姐姐,苏妹妹。”
 她对周静婉和苏怜雪也微微颔首。
周静婉回以温和一笑,苏怜雪则好奇地打量着愈向晚。
李倩茹笑道:“妹妹初来京城,怕是还不习惯这等热闹。
不过今日难得,待会儿各家姐妹都要展示才艺,妹妹若不献上一二,岂不可惜?”
 这话看似邀请,实则是将她架在火上烤。
一个外地来的孤女,能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才艺?
愈向晚垂下眼睫,露出恰到好处的赧然:“向晚愚钝,只略通笔墨,不敢在诸位姐姐面前献丑。”
周静婉柔声道:“无妨的,不过是大家凑个趣儿。”
就在这时,园中气氛微微一滞,许多人的目光,尤其是年轻女眷们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一处月亮门廊。
只见一行人正缓步走入园中。
为首的是卫国公世子沈玠,他身旁并肩而行的一位年轻公子,却瞬间攫取了更多的目光。
那人身着月白色暗云纹锦袍,身姿挺拔如修竹,面容清俊绝伦,眉眼间仿佛蕴着远山薄雾,疏离而冷冽。
他步履从容,与沈玠交谈时,唇角噙着一抹极淡的弧度,却似寒潭微澜,未达眼底。
周身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清贵气度,与这满园的热闹繁华格格不入,仿佛谪仙临世,偶然驻足凡尘。
“是晏家三公子,晏舒……他竟也从白鹤书院回来了?”
“果然如传言般,风姿卓绝……”周遭传来低低的、压抑着兴奋的议论声。
就连一向骄矜的李倩茹,目光也忍不住追随过去,脸颊微红。
愈向晚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了一拍。
晏舒。
这个名字,在她前世的记忆里只是一个模糊的符号,晏家最出色的嫡子,京中闺秀倾慕的“玉郎”。
此刻亲眼见到,才知“谪仙”之誉,并非虚传。
那是一种超越性别、令人望之忘俗的美与冷。
他似乎对投注在自己身上的众多目光早己习惯,神情淡漠,与沈玠径首走向了男宾聚集的临水轩台。
然而,就在即将步入轩台的那一刻,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清冷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水榭这边,在那一众姹紫嫣红中,极快地掠过那抹安静的浅碧色身影。
那目光停留的时间短暂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收回,与沈玠一同消失在轩台竹帘之后。
可愈向晚却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一瞥。
没有情绪,没有温度,如同审视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什。
但就是这一瞥,让她原本还算平静的心湖,骤然泛起一丝寒意与警觉。
这位表哥,远比后宅那些女眷更难捉摸。
“愈妹妹,瞧见没?
那就是你家的晏三公子,你的表哥呢!”
李倩茹收回目光,语气带着几分羡慕,又转向愈向晚,话锋带着促狭,“待会儿展示才艺,可更要好好表现,莫在你这位才名在外的表哥面前失了颜面。”
这话将愈向晚刚刚因晏舒出现而分散的注意力又拉回了眼前的困境。
她敛起心神,知道躲不过去。
恰在此时,卫国公夫人笑着宣布,请小姐们开始展示才艺。
园中气氛再次活跃起来。
晏如兰率先出场,一曲《春江花月夜》弹得行云流水,赢得满堂彩。
李倩茹画了富丽的牡丹,苏怜雪跳了一支软舞,周静婉作了首咏春小诗,皆各有千秋。
众人的目光,又一次聚集到愈向晚身上。
李二小姐笑道:“愈妹妹,大家都展示了,你也莫要拘谨了。”
愈向晚深吸一口气,知道躲不过去。
她走到早己备好的书案前,铺开宣纸,镇纸压平。
她没有选择常见的花鸟,而是提笔蘸墨,略一沉吟,便开始勾勒。
她的笔法并不炫技,甚至有些沉静,但线条流畅,布局疏密有致。
她画的竟是眼前这赏花宴的一角——水榭亭台,花影摇曳,几位贵女或坐或立的身影跃然纸上,虽只寥寥数笔,却神态生动。
更引人注目的是画上的题诗。
她用的是一手清秀挺拔的簪花小楷,写道:“朱门广宴聚群芳,国色天香竞短长。
莫道丹青能写尽,人间富贵本无常。”
诗画相映,既应景地赞美了眼前盛况,又透着一丝超然物外的通透与淡然,与前面那些或炫技或辞藻堆砌的表演,顿时高下立判。
园中渐渐安静下来。
原本带着看笑话心思的李二小姐,脸上露出了惊异之色。
连亭中的几位夫人,也投来了赞赏的目光。
国公夫人命人将画作呈上,仔细观赏片刻,眼中满是笑意:“好!
画意清新,诗更有味!
晏夫人,贵府真是藏龙卧虎,这位表姑娘竟是位才女!”
李氏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欣慰,笑着谦逊了几句,目光扫过愈向晚时,却深沉了几分。
愈向晚适时地露出羞涩神情,敛衽一礼:“夫人谬赞,向晚愧不敢当。
不过是信手涂鸦,难登大雅之堂。”
这一番表现,既展露了才华,又不显得张扬跋扈,分寸拿捏得极好。
愈向晚谦卑行礼退回角落时,能感到数道目光钉在背上。
有晏如兰强压怒火的嫉恨,有李倩茹难以置信的惊诧,有苏怜雪若有所思的探究,或许……还有来自临水轩台方向,那道若有若无、却让她脊背微紧的清冷视线。
席间,愈向晚听到有夫人问李氏:“怎不见府上大公子与二小姐?”
李氏含笑答:“犬子晏宏随其师在任上历练,未能返京。
小女如月前岁己出阁,如今在婆家伺候翁姑。”
 寥寥数语,点明了晏舒之上还有一兄一姐,兄长晏宏己步入仕途,二姐晏如月己出嫁。
这让她对晏府的人员结构有了更清晰的了解。
赏花宴散后,回府的马车上,晏如兰脸色不善,李氏闭目养神。
愈向晚安***着,心中盘算:今日虽险,却也算顺利。
既未过于张扬,又恰到好处地留下了“内有锦绣”的印象,尤其是那句“人间富贵本无常”,或许能引起某些人的深思。
她知道,她必须尽快找到更稳妥的立足之道,而那条路,或许就藏在父亲留下的、与“淮西”相关的蛛丝马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