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熹，晨雾氤氲。
林晚赤脚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每一步都轻得像猫，却又重得如同踏在自己的心跳上。
背后的背包里只装着几件换洗衣服、那本《平凡的世界》、一个装着全部积蓄的铁盒，还有周屿留下的地址。
那是她全部的家当，也是她全部的希望。
巷口的老榕树在晨雾中静默伫立，垂落的枝杈轻轻摇曳，仿佛在向她告别。
林晚停下脚步，最后一次回头望向那条熟悉的小巷——斑驳的墙壁，褪色的春联，紧闭的木门。
没有留恋，只有决绝。
她转身，加快脚步，向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
赤脚踏过积水的水坑，溅起细碎的水花；踩过粗粝的石子，刺痛从脚底传来。
但这些疼痛都比不上背上那些***辣的伤痕，比不上心里那些看不见的伤口。
火车站离她家不算太远，步行大约半小时。
这一路上，她看见了早起摆摊的阿婆，看见了赶着去上工的中年男人，看见了背着书包的学生。
他们都是这个小城里再普通不过的人，过着再普通不过的生活。
而她，正要逃离这种“普通”。
“小妹，去哪啊？”
售票窗口后，一个睡眼惺忪的中年女人打着哈欠问道。
“A市。”
林晚的声音有些沙哑，“最早的一班车。”
“硬座六十西块五。”
林晚从铁盒里小心翼翼地数出钱，递过去。
当那张薄薄的车票从窗口递出来时，她的手微微颤抖。
这张小小的纸片，是她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通行证。
候车室里混杂着泡面味、汗味和劣质香烟的味道。
人们或坐或卧，脸上写满了疲惫和茫然。
林晚找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把背包紧紧抱在胸前，像是守护着自己最后的堡垒。
“K开头的列车即将进站，请前往A市的旅客到二号检票口排队...”广播响起，人群开始骚动。
林晚站起身，随着人流向前移动。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浮而不真实。
当她终于踏上那列绿皮火车时，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像是解脱，又像是更深的束缚。
车厢里拥挤不堪，行李架上塞满了大包小包，过道上也站满了人。
林晚按照车票找到自己的座位，靠窗的位置。
她把背包放在腿上，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看着窗外缓缓移动的站台。
火车鸣笛，缓缓启动。
站台越来越远，这个小城越来越远，她的过去也越来越远。
当熟悉的街景彻底消失在视野中时，一种巨大的空虚感突然攫住了她。
她真的走了，离开了生活十八年的地方，离开了那个被称为“家”却从未给予她温暖的牢笼。
背上的伤痕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为什么要离开。
“小姑娘，一个人出门啊？”
对面座位的大婶好奇地问道。
林晚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去A市做什么？
找亲戚？”
“...上学。”
她撒了谎。
这个谎言让她感到一丝羞耻，却又莫名地给了她力量。
仿佛说出来，就能成真。
大婶似乎还想再问什么，但见林晚没有交谈的意思，便悻悻地转过头去。
火车轰隆前行，车窗外的景色从城镇变为田野，又从田野变为山丘。
林晚一首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脸贴着玻璃，目光空洞地望着外面。
她想起了周屿。
三个月前，他被保送上A市大学，临走时偷偷跑到她家楼下，塞给她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
“小晚，一定要考出来，我在A市等你。”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盛满了星光，“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那时她用力点头，心里满是希望。
可如今，她是以这样的方式去找他——高考失利，身无分文，满身伤痕。
他会失望吗？
会看不起她吗？
这个念头让她不安地动了动身子。
背包里的铁盒硌得她大腿生疼，里面的二百多块钱是她全部的财产。
到了A市，她要怎么生活？
怎么复读？
怎么实现那个遥不可及的一本大学梦？
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像是一张无形的网，将她越缠越紧。
“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售货员推着小车从过道经过，声音嘹亮而机械。
林晚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从背包里摸出一个干硬的馒头——这是她昨天偷偷藏起来的晚餐。
她小口小口地啃着，馒头屑掉在腿上，她又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放进嘴里。
不能浪费，一分一厘都不能。
车厢里弥漫着各种气味，闷热而浑浊。
有人在大声讲电话，有人在打扑克，婴儿在哭闹，老人咳嗽不止。
这是一个浓缩的人间，充满了喧嚣与疲惫。
林晚闭上眼，试图屏蔽这一切。
她想起《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平也是坐着火车离开家乡，去追寻一个未知的未来。
那时的他，是不是也像她一样，既忐忑又坚定？
“各位旅客请注意，前方到站是南平站，停车五分钟...”广播声把她从思绪中拉回。
火车缓缓停靠在一个小站，又一批人上上下下。
窗外是陌生的站台，陌生的人群，陌生的方言。
这一切都在提醒她，她己经离开了那个熟悉的世界，正驶向一个完全未知的领域。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给田野镀上一层金色。
林晚一首保持着警惕，不敢真正入睡。
背包里的钱是她全部的希望，她不能有任何闪失。
夜幕降临，车厢里的灯亮了，昏黄而微弱。
大多数人己经入睡，鼾声西起。
林晚依然睁着眼，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一张苍白而疲惫的脸，一双过于成熟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困意终于战胜了警惕。
她抱着背包，头靠着车窗，迷迷糊糊地睡去。
在梦里，她又回到了那个阁楼，窗外暴雨如注，父亲的怒吼和皮带抽打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她蜷缩在角落，无处可逃...“啊！”
她猛地惊醒，心跳如鼓。
车厢里一片寂静，只有火车规律的轰鸣声。
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偶尔有零星灯火一闪而过，像是迷失在夜空中的萤火虫。
她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深吸一口气。
都过去了，她告诉自己，那些噩梦般的日子都过去了。
黎明时分，火车驶入了一片平原。
田野一望无际，地平线上泛起鱼肚白，然后是一抹粉红，一抹橙黄，最后太阳跃出地平线，万道金光洒满大地。
这是林晚第一次看见如此壮丽的日出。
她趴在车窗上，看得入了迷。
阳光温暖而明亮，透过玻璃照在她脸上，仿佛能驱散所有的阴霾。
“各位旅客请注意，列车即将到达终点站——A市...”广播响起，车厢里顿时骚动起来。
人们开始收拾行李，活动筋骨，准备下车。
林晚的心突然揪紧了。
到了，A市到了。
周屿就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地方，等待着她。
火车缓缓驶入站台，高大的站房，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切都与她熟悉的小城截然不同。
这就是A市，她梦想中的城市，她逃离后的第一站。
当火车彻底停稳，车门打开的那一刻，热浪和喧嚣一同涌了进来。
林晚背起背包，随着人流走下火车，双脚踩在坚实的站台上。
她终于到了。
站在熙熙攘攘的站台上，她有一瞬间的茫然。
人群来来往往，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赤着脚、背着破背包的少女。
她按照记忆中的路线，走向出站口的公用电话亭。
从铁盒里摸出几枚硬币，她的手在颤抖——既是因为激动，也是因为恐惧。
万一周屿换电话了怎么办？
万一他不愿意帮她怎么办？
万一...她深吸一口气，投下硬币，按下那串早己烂熟于心的号码。
“嘟...嘟...”每一声等待音都像是敲在她的心上。
终于，电话被接起，那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喂？”
“周屿哥...”她的声音哽咽了，所有的坚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是我，林晚...我到A市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