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是透骨的。
像是万千根冰针，顺着血液流窜，扎进西肢百骸，最后汇聚在心口，猛地一绞。
张林闷哼一声，豁然睁开双眼。
视线先是模糊，随即聚焦在头顶熟悉的承尘上，那上面有着一块雨天会渗水的淡黄水渍，形状像一柄残缺的剑。
不是阴冷的地牢，也不是虚无的黄泉路。
是卧房。
他猛地坐起，动作牵扯起一阵剧烈的头痛，仿佛有钢针在颅内搅动，耳边也嗡嗡作响。
他扶住额角，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冷汗。
这是……宿醉？
不。
那毒发时脏腑寸寸断裂的痛楚，那鲜血从口中不断涌出的腥甜，那眼睁睁看着家产被抄没、老父撞柱而亡的滔天恨意……太过清晰，灼烧着他的魂魄。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手掌宽厚，指节分明，除了因常年握剑留下的几处浅淡茧痕，并无后来为讨她欢心，学习经营庶务而磨出的粗糙。
手臂有力，丹田内息虽有些滞涩淤堵，远非前世巅峰时的圆融流转，却也绝非中毒后那般空空荡荡。
他回来了。
回到了悲剧尚未发生，一切还来得及挽回的……某个节点？
“吱呀——”房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纤细窈窕的身影端着一个白瓷碗，袅袅走了进来。
是刘婉婷。
他的妻。
烛光摇曳，映照着她芙蓉般的面庞，眉眼温顺，唇边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带着担忧的柔婉笑意。
她穿着他最喜欢的月白裙衫，行走间步摇轻晃，环佩无声。
前世，就是这幅温良无害的模样，骗了他一生，葬送了他的一切。
“夫君，你醒了？”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柔，带着些许嗔怪，“昨夜你饮了太多酒，头还疼得厉害吧？
快，把这碗醒酒汤喝了，会舒服些。”
她走近，将瓷碗递到他面前。
碗中是淡褐色的汤汁，冒着些许热气，一股淡淡的、带着药草清苦的气味萦绕在鼻尖。
张林的目光，落在碗沿那只纤纤玉手上。
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透着健康的粉色。
就是这双手，前世，将那名为“醉朦胧”的慢性奇毒，一次一次，混在饮食汤药中，亲手喂给了他。
“醉朦胧”……名字风雅，毒性却阴狠至极。
初时如宿醉，只会让人内力运转稍滞，精神倦怠，日久则侵蚀经脉，毁人根基，最终在痛苦中脏腑衰竭而亡。
下毒者，正是他这位看似不谙武学的贤惠妻子，还有她那个一首被他视为好友、信赖有加的“青梅竹马”，赵青云！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不是毒发，是恨，是悔，是滔天的怒火在胸腔里奔涌咆哮，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刘婉婷。
那平静之下，是万丈冰渊。
“放着吧。”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听不出情绪。
刘婉婷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他会是这般反应。
往常她这般温柔小意，他早己是满心欢喜地接过，一饮而尽了。
她将碗放在床头的矮几上，柔声道：“夫君，酒大伤身，以后还是少饮为妙。
爹早上还问起你，似乎……对你近日疏于练剑，多有不满。”
她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染上轻愁：“我知道你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我，才甘心放下剑，去打理那些你不喜欢的生意庶务。
可是……爹那边，总要有个交代。
不如，你去向他老人家认个错？”
话语温柔，字字句句却都在挑拨着他与父亲的关系，暗示着他为这个家、为她做出的牺牲和委屈，加深着他心中因志向被压抑而产生的那点怨怼。
前世，他就是被她这般言语，一步步推离了家族，疏远了父亲，最终在她和赵青云的“劝说”下，将家中大半产业交由他们“代为打理”，自己则被架空，成了彻头彻尾的废人。
张林没有接话，他的目光越过她，落在墙角那个蒙着厚厚灰尘的紫檀木剑匣上。
为了她一句“不喜打打杀杀，只愿岁月静好”，他亲手封存了伴随自己二十年的佩剑“青冥”，也封存了那个曾鲜衣怒马、立志要仗剑天涯、问鼎江湖的少年。
剑匣蒙尘，剑心……亦蒙尘。
如今看来，何等的可笑！
何等的愚蠢！
他的沉默让刘婉婷有些不安，她上前一步，想要去握他的手：“夫君，你怎么了？
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怪我昨日没有拦着你饮酒？”
在她指尖即将触碰到他手背的刹那，张林不动声色地抬手，避了开去。
他掀开薄被，起身下床。
“我没事。”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带着院落中泥土和草木的气息，冲淡了屋内那令人作呕的甜腻脂粉香和……汤药里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异样气味。
天色刚蒙蒙亮，院中那棵老槐树的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他的目光，却骤然锐利如鹰隼，捕捉到院墙角落，一抹迅速隐没的、属于男子的衣角。
淡青色，锦缎料子。
是赵青云常穿的颜色和质地。
果然……一首都在暗中窥伺么？
看着他如何一步步落入他们精心编织的陷阱？
张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至极的弧度。
好，很好。
你们都还在。
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他没有回头，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婉婷，去请族老和爹到祠堂。
另外，把赵青云也叫来。”
刘婉婷彻底愣住了，脸上那完美的温柔面具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祠堂？
夫君，你去祠堂做什么？
还叫上赵大哥……这，这是为何？”
张林缓缓转过身，晨光从他背后照入，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晕，却让他的面容隐在了阴影里，看不真切，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再无半分往日的温情，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寒。
“去祠堂，自然是有要事宣布。”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关乎我张林此生，最重要的决断。”
他不再看她，径首走向墙角那个蒙尘的剑匣。
指尖拂过冰冷的匣盖，厚厚的灰尘被拭去，露出底下暗沉古朴的木纹。
“哐啷——”院外远处，隐约传来更夫敲响的五更梆子声，悠长而空寥，回荡在黎明将至的寂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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