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玄门与俗世的隔层，向来只对有缘人敞开。
有人笃信命格如铸铁，朱砂批文里的 “孤星照命煞神附体”，便能框定一生祸福；也有人偏要争那 “事在人为”，觉得桃木符能破灾、八卦镜可镇邪，凭着一腔执念便能闯过天地设下的困局。
龙虎山，便是玄门里根脉最古的传承之一。
而我，陈砚，是这一代龙虎山清玄道长座下唯一的弟子，也是这脉香火眼下仅存的传人。
民国二十五年，秋。
龙虎山北麓的清溪镇，像是被山雾裹住的孤城。
暮色早早就沉了下来，铅灰色的云絮低得要压塌镇上的飞檐翘角，最后一点天光挣扎着透出来，又被漫山漫谷涌来的雾气吞得干净。
湿冷的水汽缠上镇口那棵半枯的老槐树，枝桠在风里晃着，发出的不是簌簌声，倒像有人在暗处呜咽。
镇子小得可怜，一条青石板路从东头铺到西头，两旁的木构瓦房都浸了年岁，墙皮剥得露出里面的朽木。
这光景，家家户户早该关紧门窗，偶有几户窗纸透出昏黄的灯影，落在浓雾里也散成一片模糊的光晕，非但暖不了人，反倒添了几分说不出的诡谲。
深巷里传来两声狗吠，没等拉长音，就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似的，戛然没了声息。
镇尾最偏的地方，孤零零立着座 “观寂观”，紧挨着山脚。
观门的红漆掉得斑斑驳驳，铜环上的绿锈厚得磨不出光，只有门楣上那块旧匾，凑近了还能辨出 “观寂” 两个字，笔画里积着的灰，像是几十年没动过。
观内就一盏油灯，灯芯裹着昏黄的光，被穿堂的夜风刮得摇摇晃晃，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裂着纹的土墙上，忽长忽短，跟活物似的扭着。
“咳…… 咳咳……”内室的木床上，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把观里的死寂砸开一道缝。
清玄道长斜倚在床头，原本就清瘦的脸，如今瘦得只剩层皮贴在骨头上，眼窝陷得能塞进两颗石子，脸色是那种死气沉沉的灰黄色，每喘一口气，都带着破风箱似的 “嗬嗬” 声。
唯独那双眼睛，还亮着点深不见底的光，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床前跪着的青年。
陈砚没说话，嘴唇抿成一条紧线。
他手里攥着块湿布，动作轻得怕碰碎什么似的，擦着师父额头不断渗出来的虚汗。
二十西岁的年纪，眉眼间却沉着股超乎岁数的静气，只是那静气底下，藏着的悲恸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压着，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惶惑，在眼底轻轻晃着。
“砚儿……” 清玄道长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风一吹就散似的。
“师父，我在。”
陈砚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低，却稳着没颤。
清玄的手动了动，枯瘦的手指像老树枝，颤巍巍指向床尾那个叠得整整齐齐的青布包袱。
“把它带上…… 走，今晚就走……”陈砚没去看那包袱，只是把师父的手轻轻塞回被子里。
一碰到师父的手，他心里就是一沉 —— 那手凉得像冰，没有半点活气。
“师父，您别说话了，歇会儿。
我再去给您煎副药。”
“没用了……” 清玄慢慢摇了摇头，眼里闪过些复杂的光，有愧疚，有舍不得，还有种像是终于松了口气的决绝，“我的时辰…… 到了。
你的…… 也剩不下多少了。”
陈砚的手顿了顿，布巾在指间攥得更紧。
清玄的目光像能穿进他骨头里，首盯着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命数：“你是孤星命，煞气缠身，亲缘早就断干净了…… 这是天定的。
为师凭着这点残存的修为，硬给你续了二十五年阳寿，现在…… 到头了。”
其实早有预感，可从师父嘴里说出来，陈砚还是觉得心脏被一只冷手攥住，猛地往下坠。
二十五岁…… 他今年，正好二十西。
“师父……” 他喉咙发紧，话堵在嗓子里。
“别插话。”
清玄打断他，气息更急了，每说一个字都要喘口气，“听着…… 想活，只能走‘逆天改命’的路。
可命盘不能随便动，正经的改运法子，得积上百年功德，你等不起。
邪术改命看着快，其实是饮鸩止渴，反噬起来，轻了魂飞魄散，重了…… 就成了祸害人的东西，千万不能碰！”
他突然抓紧陈砚的手，枯瘦的指节用力得泛白，指甲几乎要掐进陈砚的肉里：“我给你留了半本《逆命真诠》，那是…… 改命的钥匙。
书里写的，有正路也有偏门，怎么选，看你自己。
要破这孤星命，得找三样东西：‘太岁肉’、‘阴婚契’、‘镇煞镜’……”话没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清玄的脸从灰黄变成了青白色，瞳孔也开始散。
“师父！”
陈砚赶紧扶住他，声音里终于带了颤。
“往北…… 去锁龙村……” 清玄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还带着点说不出的不祥，“那里有…… 镇煞镜的线索…… 但那村子里…… 有邪祟…… 靠血祭…… 续命……”后面的话被喘息吞了回去。
他突然瞪大了眼睛，盯着虚空里的什么东西，眼神里满是恐惧，最后所有的话都化成一声极轻的叹息，飘在空气里：“记住…… 人心，比鬼…… 更毒……”手臂一软，重重垂了下去。
油灯的火苗猛地跳了一下，“噗” 地灭了。
整个观里瞬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连风都停了，只剩死一般的静。
窗外的风又起了，呜呜咽咽的，像是有无数冤魂在哭。
陈砚跪在床前，一动不动，跟尊石像似的。
黑暗里，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粗得像要炸开，还有心跳，“咚咚” 地擂着胸口。
师父的手还在他掌心里，那股寒意顺着指尖往上爬，一首爬到心脏里，冻得他发疼。
孤星命格…… 二十五岁大限…… 逆天改命…… 太岁肉、阴婚契、镇煞镜…… 锁龙村…… 血祭……这些词像带了毒的钉子，一颗一颗扎进他脑子里，拔不出来。
他从小就没了爹娘，是清玄道长把他捡回观里，喂他吃饭，教他画符看风水。
虽说学得不算精深，可也让他知道，这凡俗世界背后，还有那么一片光怪陆离的玄异天地。
他原以为，能守着这座小道观，陪着师父，安安静静过一辈子，却没成想，自己的命早就被标好了倒计时，就剩一年了。
黑暗里，他慢慢松开师父的手，摸索着把床尾的青布包袱抱在怀里。
包袱不重，里面除了那本破得缺页的《逆命真诠》，还有师父用了几十年的桃木剑、边缘磨花的八卦镜，以及一叠画符用的朱砂和黄纸。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
外面的雾还没散，浓得能攥出水来，远处的山野里，隐约有几点绿色的磷火，忽明忽暗地飘着，像鬼火。
师父没了。
他的命，也只剩一年了。
不想死，就只能走那条没人知道尽头的路 —— 逆天改命。
陈砚深吸了一口冷空气，把所有的怕、所有的慌、所有的难过，都狠狠压进肺里。
再睁开眼时，他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吓人，只剩下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最后看了一眼床上那道模糊的影子，弯下腰，深深鞠了一躬。
师傅我走了。
然后他背起包袱，伸手推开那扇 “吱呀” 作响的观门，一步踏了出去，走进了那片能吞掉一切的浓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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