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剑地剑人剑

1兵人中邪了？

王权富贵的剑停在半空，离那只小蜘蛛精的眉心只有一寸。雪花落在冰冷的剑锋上，瞬间凝成霜花。他能感觉到剑身在微微震颤——不是恐惧，而是某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迟疑。

就在半刻钟前，这支由王权山庄弟子组成的除妖小队，在城郊密林深处锁定了这只胆大包天、竟敢窃取山庄灵药的小妖。弟子们迅速结成剑阵，剑光如网，封住了所有退路。那小妖——一个看上去刚化形不久、穿着粗布衣裳的姑娘，吓得脸色惨白，怀里的几株止血草散落一地。她徒劳地挥舞着纤细的蛛丝，试图抵挡，但在道门精锐面前，这点微末伎俩如同儿戏。

按照惯例，下一瞬，王权剑便会携着凛冽的剑气，将这胆敢触犯王权世家威严的小妖彻底净化，魂飞魄散。弟子们已经屏息凝神，准备见证大师兄那从不失手的雷霆一击。

可这一剑，竟硬生生停住了。

王权富贵的目光，越过颤抖的剑尖，落在了那小妖的眼睛里。那不是他惯常见到的、属于妖魔的凶戾或狡诈，而是一种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还夹杂着一点点不甘和……委屈？更奇怪的是，他看见她用来格挡的蛛丝，并非攻敌，反而灵巧地缠绕住她自己手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那似乎是刚才被剑阵边缘的剑气所伤——正在笨拙地试图止血。一缕细微的、带着清新草木气息的妖气弥漫开来，与他怀中一个新收的玉瓶里散发的气息一模一样，那是山庄药庐失窃的灵药“回春散”的味道，专治外伤。

“大……师兄？”身后的弟子小心翼翼地出声提醒，带着难以置信的疑惑。剑阵的光芒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微微摇曳。

王金富贵猛地回神。他手腕一沉，剑锋偏转，凌厉的剑气擦着小蜘蛛精的耳畔掠过，将她身后一棵合抱粗的古树拦腰斩断。“轰”的一声巨响，古树倒地，积雪飞扬。

“滚。”他吐出一个冰冷的字眼，收剑入鞘，转身不再看那吓瘫在地的小妖，“任务完成，妖物已遁走。回庄复命。”

弟子们面面相觑，无人敢质疑这位素有“道门兵人”之称的大师兄的决定，尽管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那妖物分明是被放走的。队伍在一种诡异的沉默中启程返回王权山庄，只有积雪在脚下发出“嘎吱”的声响。

回到那座如同巨大兵营、弥漫着寒铁与檀香混合气味的王权山庄，王权富贵直接去了寒潭边的静室。这里是他的专属修炼之地，终年寒气刺骨，一如他给人的感觉。他盘膝坐下，试图如过去十几年每一天所做的那样，将心神沉入剑心，感悟那始终不得其门的“天地一剑”。父亲王权弘业冷酷的话语又一次在耳边响起：“心中若有丝毫犹豫与软弱，便不配执掌王权剑，更遑论领悟天地一剑！”

可今日，剑心蒙尘。

脑海里反复出现的，不是精妙的剑招，不是深奥的道法，而是那双盛满恐惧的眼睛，和那缕用于自救止血的、带着药香的妖气。他甚至莫名其妙地想起，在剑气压下的瞬间，瞥见那小妖身后一棵老树上，一个残缺的、却异常精巧的蛛网，在夕阳余晖下闪着细碎的金光，结构精密得让人惊叹。“蜘蛛织网……倒是挺好看。”他无意识地低语出声，声音在空旷的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大师兄？”室外传来值守弟子恭敬的询问，“您有何吩咐？”

王权富贵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收敛心神，沉声道：“无事。今日练剑心得……尔等需知，观察入微，乃至蜘蛛结网，亦可窥见天地造化之妙，于剑道或有裨益。”他本意是告诫弟子要专注修行，细心感悟，但话说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别扭至极。

门外的弟子更是听得目瞪口呆，与同伴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大师兄今日是怎么了？除妖归来后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往常的他，惜字如金，开口必是剑诀要领或除魔指令，何时会谈论什么蜘蛛织网、天地造化？这简直比听说庄主笑了还要惊悚。

这份反常，同样落入了另一个人眼中。权如沐，王权富贵的表弟，此刻正倚在自己院落的廊下，听心腹弟子汇报着大师兄的异常。他摸着下巴，漂亮的桃花眼里闪烁着兴奋与忧虑交织的光芒。

“你确定师兄说蜘蛛织网好看？”权如沐追问，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

“千真万确，如沐少爷！而且回来路上就一直沉默寡言，眼神发直。小的怀疑……大师兄是不是在城外中了什么邪门的妖术？或者是被那只逃掉的蜘蛛精下了蛊？”

权如沐的眉头拧了起来。他了解自己的表哥，那是个心里除了剑和家族责任，几乎塞不下任何杂念的“木头人”。如此反常，事出必有因。联想到今日那只被刻意放过的蜘蛛精，一个大胆的猜测在他心中形成：莫非，那蜘蛛精并非寻常小妖，而是精通惑心之术的妖邪，趁师兄不备下了暗手？

“不行，我得去看看！”权如沐一拍大腿，站了起来，“今晚我就去师兄院外蹲着！倒要看看，是什么魑魅魍魉敢打我们王权家‘兵人’的主意！”他眼中闪过一抹锐利的光，既是担忧，也带着点“抓现行”的跃跃欲试。

是夜，月黑风高，正是妖邪作祟的好时机。

王权富贵依旧在静室打坐，但心神不宁，难以入定。白日里那双眼睛总在眼前晃动。他索性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窗棂上划过。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要放过那只小妖，只是当时心中一动，觉得那双眼睛，不该就那样熄灭。

与此同时，一道娇小灵活的黑影，正利用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潜行在王权山庄错综复杂的廊庑屋脊之间。正是白日里侥幸逃生的清瞳。她心惊胆战，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回来。盘丝洞主用她弟弟的性命相要挟，命令她必须盗取王权山庄秘藏的“剑心丹”。完不成任务，她和弟弟都得死。

她凭借着小妖对气息的敏锐感知，以及白日里偷偷留在王权富贵衣角上的一缕极淡的妖气印记，小心翼翼地朝着寒潭方向摸去。她知道那里是王权富贵的居所，也是最有可能存放贵重丹药的地方。

然而，王权山庄的守卫何等森严。即使她再小心，在穿过一片布满机关符咒的庭院时，还是触动了警戒。一阵细微的铃铛声响起，虽然很快被她用蛛丝缠住消音，但还是引起了附近巡逻弟子的注意。

“有动静！”

“在那边！寒潭方向！”

几声低喝响起，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和剑刃出鞘的铿锵声。清瞳心中大骇，慌不择路地向前逃窜，七拐八绕之下，竟一头撞进了一间散发着浓郁药香的丹房。

丹房里，一座半人高的紫铜炼丹炉正氤氲着热气。清瞳收势不及，“砰”的一声闷响，肩膀重重撞在炼丹炉上。炉身剧烈摇晃，上面摆放的几个玉瓶、瓷罐“噼里啪啦”摔碎一地，其中最珍贵的一罐尚未凝丹的“赤阳灵液”也倾洒出来，泼湿了她的衣袖，烫得她轻呼一声。更要命的是，那巨大的炼丹炉失去了平衡，带着轰鸣之声，朝着她当头砸下！

清瞳吓得闭上了眼，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如鬼魅般掠入丹房！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正是被惊动赶来的王权富贵。他甚至没看清闯入者是谁，只觉得一股危机感袭来，以及一股极其微弱、但有点熟悉的妖气。身体的本能快于思考，他长剑都未出鞘，只是并指如剑，一道柔和却磅礴的气劲涌出，稳稳托住了即将倾覆的丹炉，将其轻轻放回原位。同时，另一只手下意识地一揽，将那个吓傻了的、即将被灵液和碎片波及的小小身影，护在了自己身后宽大的衣袖之下。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这一切，恰好被闻声赶来、第一个冲到丹房门口的权如沐看了个正着。他身后，还跟着一群如临大敌的王权山庄弟子。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所有人都石化了般僵在原地，瞪大了眼睛，张着嘴，足以塞进一个鸡蛋。他们看到了什么？他们那位冷酷无情、视妖物为蝼蚁、剑下亡魂无数的大师兄王权富贵，竟然……竟然用身体护住了一只妖！一只明显是潜入者的小妖！而且看那妖的形貌，似乎就是白日里大师兄剑下留情的那只蜘蛛精！

丹房里灯火通明，映照着王权富贵依旧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和他怀中那个瑟瑟发抖、满脸惊惶的小蜘蛛精。泼洒的赤阳灵液在地面流淌，映出摇曳的火光，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安静，只剩下清瞳因为极度后怕而抑制不住的、细微的抽气声。

权如沐手中的折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都浑然不觉。他死死盯着王权富贵护住小妖的那只手臂，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回荡：

完了！师兄这不是中邪了……这他娘的是中邪中的不轻啊！天塌了！

清瞳趴在王权山庄客房屋顶的飞檐阴影里，连大气都不敢喘。夜风卷着寒潭特有的湿润水汽掠过她的后颈，激起一阵细密的颤栗。下方庭院中，一队巡夜弟子刚刚走过，铠甲与剑鞘摩擦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她小心翼翼地探出一点点脑袋，望向远处那座独立在寒潭边、灯火通明的静室——王权富贵的居所。

“嗡——”

一声轻微的震颤直接在她脑海深处响起，一个冰冷无波、毫无感情色彩的声音随之响起：

“任务发布：获取‘王权剑穗’。时限：十二个时辰。成功奖励：低阶敛息术持续一个时辰。失败惩罚：妖力禁锢十二时辰。”

清瞳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用意识疯狂呐喊：“剑穗？那可是系在王权剑上的东西！你让我去偷那个杀神的命根子？跟直接让我死有什么区别！这破系统到底是谁设计的！”

“任务逻辑基于最优间谍效率模型。接近王权剑穗，有助于获取王权剑意残留，分析道门兵人弱点。请执行者12580号积极完成任务。”系统声音毫无起伏，甚至带着一丝电子音般的理直气壮。

“我叫清瞳！不是一二五八零！”清瞳在心里纠正了无数遍，但系统从未改口。她泄气地把脸埋在冰冷的瓦片上，想起被音夫人扣为人质的弟弟，只得咬咬牙，认命地朝着那间让她心有余悸的静室摸去。

白天差点被炼丹炉砸成蜘蛛饼的经历还历历在目，那个道门兵人王权富贵最后出手相护的举动更是让她百思不得其解。这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一边对妖物毫不留情，一边又会对潜入的间谍心软？

静室周围出乎意料地没有布置任何明显的结界或守卫，只有两个小道士守在远一些的廊下，正靠着柱子打盹。清瞳凭借小巧的身形和蛛丝的辅助，如同真正的夜行小虫，悄无声息地从屋顶的气窗缝隙钻了进去。

室内比外面看起来更加空旷，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陈设。只有一张石床，一个蒲团，以及靠墙摆放的一张矮几。几上，那柄象征着道门至高武力的王权剑，正静静地横放在剑架上。而在靠近剑柄的吞口处，依稀可见一簇流苏状的影子——那应该就是剑穗了。

清瞳的心跳骤然加速。目标近在咫尺！她屏住呼吸，像一片羽毛般轻盈落下，朝着那剑穗伸出微微颤抖的手。

就在这时，静室的门“吱呀”一声被从外面推开。

王权富贵走了进来。他似乎刚练完剑，额角带着细微的汗珠，周身还萦绕着未散的凌厉剑气。他一进门，目光便习惯性地扫向王权剑所在的位置，恰好与僵在原地、手还伸在半空的清瞳对了个正着。

时间仿佛凝固了。清瞳的大脑一片空白，连系统的警告蜂鸣都变得遥远。

王权富贵看着这个去而复返、再次出现在他私人领域的小蜘蛛精，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他并没有立刻拔剑，也没有出声呵斥，只是平静地走到矮几前，背对着清瞳，似乎打算取剑。

完了！他要拿剑了！清瞳吓得魂飞魄散，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系统任务、弟弟的安危、对兵人的恐惧在这一刻混杂成一股巨大的冲动——必须在他动用王权剑之前做点什么！

电光火石之间，她的目光扫过王权富贵垂在身后的长发。为了方便行动，他那一头显眼的银发并未完全披散，而是用一根与衣袍同色的深蓝发带，在发尾处松松地束着。那发带末端，也缀着几缕细密的蓝色丝绦，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在极度紧张和光线不明的环境下，那束着头发的发带尾穗，看起来……似乎……大概……也许……和剑柄处的流苏有几分形似？

来不及细想了！

清瞳把心一横，抱着“弄坏他束发的东西让他出个丑也好”的破罐子破摔心态，猛地朝王权富贵背后扑去，目标直指那根发带！她伸出两根手指，用尽毕生最快的速度，朝着发带系扣处一扯！

“唰啦——”

预想中发带应声而落的场面并未发生。那系扣不知是何构造，异常牢固。清瞳这情急之下的一扯，力道没掌握好，非但没解开扣子，反而像是拔河一样，将那根发带连同被它束缚着的整把银发，从头皮到发梢，硬生生、彻底地、全面地……给抽散了开来！

如月华流淌，似银河倾泻。王权富贵那一头长及腰际的银发，瞬间失去了束缚，瀑布般披散下来，柔顺光滑的发丝拂过清瞳的手背，带着一丝微凉的触感。

王权富贵正要拿起王权剑的手顿在了半空。

整个静室落针可闻。他缓缓地、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僵硬，转过身来。

披散着长发的王权富贵，少了几分平日的凌厉肃杀，那张本就精致的面孔在发丝的柔和映衬下，竟显出几分惊心动魄的美感。只是此刻，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双深邃的眼眸如同最寒冷的冰潭，直直地锁定了还保持着“偷袭”姿势、指尖还勾着一缕银色发丝的清瞳。

清瞳石化了。她看着眼前这个“焕然一新”的王权富贵，又低头看看自己手里那根惹祸的深蓝发带，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任务……剑穗……好像……搞错了……

王权富贵没有动怒，也没有立刻喊人。他极其认真地、用一种研究敌方新型法宝的严谨态度，目光在清瞳手中的发带和自己披散的长发之间巡视了几个来回。然后，他抬起眼，看向清瞳，用他那特有的、平静无波、却能让听者毛骨悚然的语调，一字一句地清晰问道：

“此物乃北海冰蚕丝混合了玄铁细线编织而成，水火不侵，寻常刀剑难伤。妖界派你来，专为毁我束发之物？此乃何种新战术？”

“……”

清瞳张着嘴，看着对方那副严肃探讨“发带材质与战略价值”的模样，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她憋了又憋，终于没能忍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发出了一声近乎崩溃的、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呐喊：

“战术你个石头脑袋！这兵人的脑子是不是用王权山庄后山的花岗岩做的？！谁家间谍任务会是来扯你头发啊！！”她欲哭无泪，只觉得这间谍生涯，从遇到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道门兵人开始，就彻底跑偏到某种不可预测的诡异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