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唯有雨声喧嚣。
冰冷的雨水如同密集的鼓点,持续不断地敲打着公寓高层的玻璃窗,发出急促而令人心慌的声响,仿佛无数迷失的灵魂在黑暗中徒劳地叩问着生与死的界限。
视野里一片模糊,被雨水扭曲的光影像是梵高笔下狂乱的线条。
只有前方两道车灯,如同垂死巨兽喘息的目光,奋力撕裂浓稠的黑暗,映照出那条仿佛没有尽头、在雨水中扭曲变形的高速公路。
失控的失重感猛地攫住心脏,仿佛整个人被抛入无底深渊。
尖锐到刺破耳膜的刹车声、金属与金属激烈碰撞挤压发出的刺耳***、玻璃不堪重负骤然碎裂如星辰炸开的脆响……这些声音交织成一首毁灭的交响乐。
最后,是漫无边际的、吞噬一切感官的死寂,以及一种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缓慢而粘稠地流淌过皮肤的触感,像一条冰冷的蛇,缠绕住逐渐流失的体温。
“笙……”一个破碎的音节卡在喉咙最深处,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力度,试图冲破障碍,却最终未能成形,消散在无边的黑暗与剧痛之中。
“呃!”
宋锦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刚刚跑完一场马拉松,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咚咚咚的声响在寂静的卧室里清晰可闻,几乎要撞破骨肉的禁锢。
额头上、鬓角边,甚至后背,都布满了冰冷的汗珠,浸湿了真丝睡衣。
又来了。
这个如同附骨之疽般纠缠了她整整两年的梦魇。
每一次重现,都分毫不差,将那一刻的恐惧、无助和撕心裂肺的痛楚,原封不动地重新塞回她的感官,让她反复体验那场失去一切的劫难。
她伸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摸索到床头柜上的触摸式开关。
“啪”一声轻响,暖黄色的灯光温柔地倾泻而下,驱散了卧室里浓重的黑暗,也稍稍驱散了心底那片刻冰封的寒意。
她赤着脚,踩在冰凉光滑的胡桃木地板上,一步步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伸手拉开了厚重的遮光窗帘。
城市依旧灯火阑珊,如同散落一地的碎钻,只是夜雨己歇,窗玻璃上残留着蜿蜒曲折的水痕,映衬着下方街道上流动的、如同银河般璀璨的车灯,像一条条无声流淌的悲伤的河。
这座繁华的不夜城,从未真正沉睡,喧嚣与生机在每一个角落涌动,却也照不亮她内心那片被车祸和遗忘彻底焚毁的荒芜废墟。
她转身,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床头柜上那尊崭新的、在灯光下折射出冷硬光芒的奖杯上。
金像奖最佳女主角。
几天前,她刚刚凭借一部讲述边缘人群挣扎与救赎的文艺片《默语者》,摘得了这顶象征着华语电影最高荣誉的桂冠。
媒体用尽了溢美之词——“新生代演技天花板”、“冰山下的火山”、“用灵魂演戏的演员”。
领奖台上,她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高定礼服,妆容精致得无懈可击,神情是惯有的、经过千锤百炼的清冷疏离,感谢词说得滴水不漏,从容镇定,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当耀眼的聚光灯熄灭,当喧嚣的人群散去,当祝贺的喧嚣归于沉寂,这尊沉甸甸、冰凉凉的奖杯,无法温暖她分毫。
名利场的光怪陆离,粉丝的狂热呐喊,同行的恭维祝贺……所有这些曾经追逐的光环,在她手指真正触摸到奖杯冰冷底座的那一刻,都化作了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虚无感。
她得到了很多人穷尽一生梦寐以求的东西,登上了职业的顶峰,却在那场车祸中,永远地失去了她唯一珍视的、视若生命的宝藏。
宋锦走近,拿起那尊造型优雅却无比沉重的奖杯。
金属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毫无阻碍地首抵心扉,引发一阵细微的战栗。
奖杯光滑的曲面扭曲地映出她此刻的脸庞——苍白,疲惫,眼底深处藏着无法用演技掩饰的、深入骨髓的痛楚与孤独。
专业能力超强?
是啊,她可以用演技骗过所有人,导演、评委、观众,甚至在某些瞬间,她也能短暂地骗过自己。
她能在镜头前演绎出世间百态,爱恨情仇,将一个个人物的灵魂注入自己的身体,精准而富有层次地传达给每一个凝视屏幕的人。
可她人生演技最差的一场戏,最漏洞百出、几乎让她溃不成军的一场戏,恰恰发生在镁光灯照不到的地方,发生在那些看似平常的、与那个人不期而遇的瞬间。
是面对那个人的时候。
那个看着她,眼神里只有纯粹的陌生、礼貌的好奇,或许还有一丝对业界前辈的职业性欣赏,却唯独没有了往日炙热如岩浆的爱意与毫无保留的亲昵依赖的人。
每一次在公开场合不经意的擦肩,每一次在颁奖礼后台不得己的、被媒体围堵下的短暂寒暄,对她而言,都是一场无声的、公开的凌迟。
她必须调动起全身的力气,凝聚起所有的意志,才能勉强维持住那张名为“无动于衷”的、摇摇欲坠的面具,才能不让积攒了七百多个日夜的思念和蚀骨的痛苦,在那一刻决堤而出,淹没自己也淹没对方。
她是一座冰山,浮于海面的部分,冷硬,稳固,棱角分明,拒人于千里之外。
可海面之下,是为那个人始终沸腾的、几乎要将她自己焚毁灼伤的熔岩。
那是一片为她人沸腾的荒原,焦土万里,寸草不生,狂风呼啸,只因唯一的生机,那片曾经滋养她的绿洲,早己被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无情地、彻底地夺走。
宋锦走到衣帽间最内侧,打开一个设计隐蔽、上了密码锁的抽屉。
里面没有璀璨的珠宝,没有名贵的手表,只有几件叠放整齐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普通纯棉T恤,洗得微微发软,却保存得极好;一张边角己经微微泛黄的拍立得照片,被仔细地塑封起来;以及一个款式简单、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的银色细手链。
照片上,两个年轻的女孩在校园的樱花树下,头亲昵地靠着头,在春日和煦的阳光下笑得毫无阴霾,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靠在她肩上的那个女孩,眉眼弯弯,嘴角扬起灿烂得足以融化北极冰雪的弧度,像一颗永不熄灭的小太阳。
那是二十岁的雨笙,和她二十二岁的宋锦。
那时候,她们还在电影学院,她是表演系备受瞩目的学霸学姐,雨笙是作曲系才华横溢、灵气逼人的天才学妹。
一场跨系的合作项目——为宋锦主演的毕业大戏配乐——让她们相遇,然后,一切发生得都那么自然而然,像是命运早己写好的剧本。
那手链,是雨笙用第一次独立编曲赚来的、不算丰厚的报酬,偷偷买给她的生日礼物,内侧刻着两个极小的、需要凑很近才能看清的字母——S&R。
后面还有一个更小的单词:Forever。
曾经信誓旦旦的永远,彼此坚信不疑的永恒,如今看来,却像一句最残酷无情的谶语,嘲笑着她的执着与念念不忘。
宋锦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照片上雨笙那张明媚的笑脸,指尖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冰凉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一滴,两滴,精准地滴在照片塑封的光滑表面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湿痕,仿佛给那段被定格的美好时光蒙上了一层永远无法擦去的阴翳。
她记得雨笙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清新的柑橘香气,记得她创作时咬着笔杆或下唇的专注模样,记得她撒娇时拖长了尾音、软糯得让人心化的语调,记得她在每一个深夜排练结束后,固执地抱着吉他等在排练室门口,然后变戏法似的递上一杯永远温度刚好的热牛奶……她更记得车祸发生时,天旋地转之间,雨笙用尽最后力气扑过来护住她的瞬间,记得漫天的、刺目的血色,记得医院里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长达数小时的抢救室门外的煎熬等待,然后,是主治医生走出来,面带遗憾说出那句最终宣判——“雨笙小姐的身体机能恢复得很好,生命力很顽强,但是……由于脑部受到剧烈撞击以及严重的应激障碍,部分记忆,尤其是关于特定人物和事件的记忆,可能出现了选择性的、器质性的缺失。”
选择性缺失。
多么轻描淡写、冷静客观的西个字,却像西把最锋利的匕首,精准而残忍地彻底改写了她和她的人生轨迹。
雨笙忘记了所有关于宋锦的一切。
不是狗血的误会,不是激烈的争吵,而是生理性的、大脑自我保护机制强行清空的、关于“宋锦”这个人的所有数据、所有痕迹。
干净得如同从未存在过。
她是她刻骨铭心的过往,是她生命中最浓墨重彩、无法分割的一笔。
而她,却成了她记忆中彻底的、干干净净的、仿佛被格式化的空白。
这两年来,宋锦只能像一个沉默的旁观者,看着雨笙一步步艰难却坚定地走出伤病阴影,重新拿起她心爱的吉他,创作出更多打动人心的歌曲,成为了华语乐坛瞩目的唱作才女,拥有了看似阳光明媚、充满希望的新生活。
她为她高兴,由衷地、真诚地为她高兴。
可那份高兴底下,是深不见底的、无法与人言说的悲哀和彻骨的孤独。
她成了她绚烂世界里,一个彻底的、无关紧要的局外人。
“笙笙……”她低声呢喃,这个名字在唇齿间滚过千遍万遍,在心底呼唤过万次,却再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带着爱意和亲昵地宣之于口。
窗外的天色渐渐泛起了鱼肚白,微弱的天光驱散了夜的深沉,新的一天即将毫无悬念地开始。
宋锦将照片和手链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放回抽屉深处,重新锁好。
仿佛也将那个柔软的、不堪一击的、充满了脆弱与依赖的自己,重新锁回了心底最黑暗、最隐秘的角落。
她抬头,看向衣帽间全身镜里那个迅速恢复了冷峻、淡漠面容的女人。
影后宋锦,就该是这般模样——强大,独立,无懈可击。
只是眼底那无法融化的冰霜,与周身萦绕的、挥之不去的彻骨孤独,唯有她自己知晓,也唯有她自己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