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叫青云山,门叫青玄宗。
名字听着飘逸出尘,但里子,却是这东荒地界上,卷得最厉害的一处所在。
清晨,旭日才刚撕开云层,把第一缕金芒洒向连绵殿宇,无数身着青灰道袍的弟子便己开始了一天的“修行”。
演武场上,呼喝声震天,剑光霍霍,弟子们一个个瞪着眼珠子,力求每一个动作都比旁人更标准一分,引动的灵气更多一丝。
炼丹房外,等着开炉的弟子排成长龙,人手一本《丹道进阶心法》,嘴里念念有词,争分夺秒。
就连通往膳堂的石阶上,都有人一边啃着干粮,一边运转着粗浅的引气法诀,生怕浪费了这走路的时间。
用外门执事的话说:“修仙一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别人修炼一个时辰,你就要修炼两个时辰!
这就叫‘修仙福报’!”
在这片全民奋斗、热火朝天的景象里,后山那片紧挨着杂役房的僻静小山坡,就成了一个格格不入的异类。
坡上草色青青,一棵老松枝叶虬结,洒下大片阴凉。
林闲就躺在这片阴凉下,身下是一张自制的歪歪扭扭的竹躺椅,身上是洗得发白的青灰道袍,胸口还沾着几点昨夜吃烧鸡时不小心落下的油渍。
他双眼微眯,似睡非睡,任由那暖洋洋的日光透过松针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他呼吸绵长平稳,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竟隐隐暗合着某种自然的韵律。
在他身边,放着一个粗陶茶壶,壶嘴还冒着若有若无的热气,混杂着山坡上野草的清新气息,闻之让人心旷神怡。
这副做派,若是放在山下的世俗凡间,活脱脱就是个提前步入老年生活的闲散员外。
可这里是青玄宗,是争分夺秒、逆天争命的修仙宗门!
于是,他这“闲”,就成了原罪。
“看,又是林闲那个废物!”
“啧啧,入门三年了,还在炼气期一层趴窝,跟他同期的,最差的也炼气三层了。”
“听说他能入门,还是走了大长老的远房亲戚的门路,塞了三颗下品灵石才进来的。”
“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白费了宗门米粮!”
几个路过山坡去药田当值的弟子,毫不掩饰地指指点点,声音尖锐,足够清晰地传过来。
林闲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那些讥讽是耳边风,过了也就散了。
他并非土著,灵魂来自一个名为“地球”的蓝色星球。
前世,他叫林贤,年纪轻轻便纵横商海,缔造了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代价是没日没夜的劳碌,最终在某个连续通宵的清晨,一头栽倒在办公桌上,再没起来。
眼睛一闭一睁,就换了个世界,换了个身体。
死过一回的人,尤其还是累死的,比任何人都明白“活着”本身的意义。
所以,当发现自己重生在一个能修仙长生的世界时,他狂喜了不到三秒钟,就迅速制定了全新的人生战略——绝不内卷,享受生活。
修炼?
随缘就好。
争斗?
躲着就行。
长生?
……嗯,能活多久是多久,关键是活得舒服。
说来也怪,当他彻底放下执念,不再刻意去感应那虚无缥缈的“灵气”,不再强迫自己按照宗门那蹩脚功法去运转周天时,身体反而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松弛状态。
就像现在,他什么都没做,只是躺着,放松每一寸肌肉,放空心神。
周遭天地间那些躁动的灵气微粒,反而像是受到了某种温柔的牵引,慢悠悠地、自发地透过他的毛孔,渗入西肢百骸,温养着他的筋骨血肉。
效率嘛……大概比那些在演武场上龇牙咧嘴的同门,快了那么一丢丢。
当然,他懒得去比较,更懒得宣扬。
“呼——”他长长吐出一口胸中的浊气,气息悠长得不像个炼气一层的修士。
然后,他慢吞吞地坐起身,伸了个极其舒展、甚至带着几分韵律感的懒腰。
骨节发出一连串轻微的噼啪声,如同枯木逢春。
做完这一切,他才端起旁边的粗陶茶壶,也懒得倒进杯子,首接对着壶嘴,“咕咚”灌了一大口温热的粗茶。
苦涩过后,喉间回甘。
“啧,舒坦。”
他眯着眼,感受着茶水滑过喉咙的暖意,和阳光照在身上的微烫,满足地喟叹一声。
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钟声突然从山门方向传来,打破了后山的宁静。
“当!
当!
当!”
钟声三响,清脆悠扬,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山坡下,所有行色匆匆的弟子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面露惊诧,随即转为激动与狂热。
“山门钟响!
是叶辰师兄!
叶辰师兄历练归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整个人群瞬间沸腾起来。
“叶辰师兄?
那个入门五年,就己筑基的天才?”
“何止!
听说他这次外出,独自荡平了为祸一方的黑风寨,斩了那个筑基中期的魔修!”
“真是我辈楷模啊!”
“快!
快去山门迎接!”
人流像潮水般向着山门方向涌去,每个人都脸上都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兴奋,仿佛那天才的荣耀,也能分润到他们身上一丝。
林闲依旧坐在躺椅上,慢悠悠地又喝了口茶,目光顺着人群涌动的方向,投向那云雾缭绕的山门。
透过稀薄的云雾,他能看到一个挺拔的身影,正一步步踏上通往主殿的千级石阶。
那少年一身白衣,纤尘不染,身姿如枪,背后负着一柄古朴长剑。
虽看不清面容,但隔得老远,都能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锐气与……一种仿佛与整个世界都在争分夺秒赛跑的紧迫感。
那就是叶辰,青玄宗百年不遇的绝世天才,卷王中的卷王。
林闲看着那道身影,眼神平静无波,既无羡慕,也无嫉妒。
他只是觉得,那样活着,一定很累。
就像看到了前世的自己。
他收回目光,重新躺回椅子里,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顺手拿起旁边地上扣着的一本闲书——《东荒风物志》,盖在了脸上,挡住了有些刺眼的阳光。
书页的墨香混合着阳光的味道,很好闻。
山下的喧嚣、崇拜、狂热,仿佛都被这本书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松涛微微,清风拂过山坡,带来远处山涧的湿润水汽和近处野花的淡香。
在他那看似沉睡的、平稳的呼吸间,周围的灵气,依旧在不为人知地,缓慢而坚定地,向他汇聚。
如同百川归海,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