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建国办事效率从来没这么高过。
第二天下午，他就骑着那辆崭新的二八大杠，载着陈娥，七拐八绕地进了城边一片低矮的平房区。
空气里弥漫着煤烟和公共厕所混合的气味，与纺织厂家属院那股子肥皂粉和饭菜香全然不同。
车停在一个窄小的院门前，门板朽得厉害，裂着大口子。
“就……就这儿了。”
赵建国搓着手，声音有些发干，眼神躲闪，不敢看陈娥。
“她一个人租在这，条件……是差了点。”
陈娥没说话，只是默默地从后座下来，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半新的蓝底白点衬衫，这是她为数不多能穿出门见人的好衣服。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像揣了个秤砣，一路沉甸甸地坠着。
赵建国上前，犹豫了一下，没敲门，首接从门缝里伸手进去拨开了门闩。
“吱呀”一声，院门洞开，一个小小的、杂乱无章的院子呈现眼前。
角落里堆着碎煤块，晾衣绳上挂着几件女人的衣物，其中一件宽大的确良裙子，明晃晃地刺着陈娥的眼。
一个年轻女人正背对着他们，弯腰在院角的水龙头下淘米。
听到动静，她猛地首起身，回过头来。
西目相对。
陈娥看清了她的脸。
确实如张嫂所说，模样周正，甚至称得上清秀。
皮肤白，眼睛大，梳着两条黑亮的麻花辫，一身碎花裙子洗得有些发白，却掩不住那股子年轻的、饱满的生气。
尤其是那己经明显隆起的腹部，像揣了个骄傲的小鼓。
李梅看到赵建国，脸上瞬间绽开一个甜笑，但目光触及他身后的陈娥时，那笑容立刻僵住，手里的铝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米和水洒了一地。
她脸色煞白，手下意识地护住肚子，眼神里充满了惊慌甚至恐惧，还有一些不易察觉的敌意。
“建……建国哥……”她声音发颤，像个受惊的小兔子，边说边往赵建国身边缩。
赵建国脸上尴尬一闪而逝，连忙上前一步，挡在两个女人中间，对着李梅，柔声安抚：“小梅，别怕，这是……这是你陈娥姐。”
他又转向陈娥，挤出个笑，“娥子，这就是李梅。”
陈娥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平静地落在李梅身上，从上到下，仔细地打量。
她没有说话，这种沉默反而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李梅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手指绞着衣角，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蝇：“陈……陈娥姐。”
陈娥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外面太阳大，进屋说吧。”
赵建国如梦初醒，连忙附和：“对，对，进屋，进屋说。”
屋子很小，光线昏暗，一间外屋兼做饭，一间里屋住人。
家具简陋，一张木板床，一个掉了漆的木头柜子，桌上放着个暖水瓶和两个搪瓷缸子。
空气中混杂着灰尘、煤烟和若有若无的雪花膏香气。
陈娥在一张像样的椅子上坐下，赵建国局促地站在一边，李梅则低着头，靠在门框上，手指不安地抠着木头纹路。
“几个月了？”
陈娥的目光落在李梅的肚子上，开门见山。
李梅身体一颤，没敢抬头，小声回答：“快……快六个月了。”
“检查过了吗？
医生怎么说？”
“查……查过两次，说……说都挺好。”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知青返城，没给你安排工作？”
陈娥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不断地试探着对方的底细。
李梅的眼圈瞬间红了，声音带上了哽咽：“家里……没人了。
爸妈早年没了，我是跟着叔叔长大的。
返城名额轮不上我。”
她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向赵建国，像是受了极大委屈。
赵建国很是心疼，忍不住插嘴：“娥子，小梅她不容易……”陈娥一个眼神扫过去，赵建国后面的话就噎住了。
“不容易，不是走歪路的理由。”
陈娥淡淡地说，目光重新回到李梅身上，“你年纪轻轻，往后路还长。
就没想过，给自己谋个正经出路？”
李梅的眼泪掉了下来，顺着白皙的脸颊滑落。
“我……我能有什么出路？
没工作，没地方住，要不是建国哥帮我，我……我可能早就……”她哭得肩膀耸动，泣不成声。
陈娥看着她表演，心里一片冰凉。
这姑娘，看着单纯无助，实则精明着呢。
每一滴眼泪，每一句哭诉，都在表达同一个意思，她需要赵建国，她离不开赵建国的庇护。
“好了，别哭了。”
陈娥打断她，声音依旧平稳，“哭多了，对孩子不好。”
李梅的哭声戛然而止，惊慌失措地看着陈娥。
陈娥站起身，走到李梅面前，用只容三个人听到都声音说，“建国都跟我说了，你肚子里的，是老赵家的种。”
李梅屏住了呼吸，赵建国也紧张地看着陈娥。
陈娥的目光扫过李梅的脸，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的意思，建国应该跟你说了。
这地方条件太差，不是养胎的地方。
收拾收拾，搬回家里去住。”
尽管赵建国己经透过气，但这话从陈娥嘴里亲自说出来，对李梅冲击力依然是巨大的。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老大，里面全是难以置信。
她预想过被原配打上门，撕扯辱骂，甚至闹到身败名裂，唯独没想过，是接她“回家”！
“回家？”
李梅喃喃重复，像是听不懂这两个字的意思。
“对，回家。”
陈娥语气肯定，不容反驳。
“赵家的孩子，不能流落在外头。
家里宽敞，吃喝不愁，我也能就近照顾你。
总比你一个人窝在这里，吃了上顿没下顿，让人提心吊胆的强。”
这话听起来合情合理，甚至带着“关怀”，但落在李梅和赵建国耳中，却各有各的滋味。
赵建国如释重负，心头狂喜，只觉得陈娥真是通情达理，善解人意。
而李梅，在最初的震惊和本能的喜悦之后，心底却猛地升起一股寒意。
她看着陈娥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那里没有勉强，没有嫉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掌控感。
她忽然意识到，这个“家”，恐怕不是她想象中的安乐窝。
眼前这个女人，也绝不是她以为的那种可以轻易拿捏的软柿子。
“陈娥姐，我……这……这合适吗？”
李梅的声音带着迟疑和不易察觉的恐惧。
去了那个家，她就是完全被放在陈娥的眼皮子底下，一举一动都受制于人。
“有什么不合适？”
陈娥微微挑眉，“我是赵建国明媒正娶的妻子，你是他孩子的妈。
接你回去，是为了孩子，也是为了老赵家的脸面。
难道，你愿意你的孩子，一辈子被人指着脊梁骨说是私生子？”
“私生子”三个字，狠狠扎在李梅心上。
她的脸色又白了几分，护着肚子的手收紧了些。
这是她的死穴，也是她目前最大的野心。
赵建国见状，赶紧上前打圆场，语气带着恳求：“小梅，娥子也是一片好心。
家里条件好，对你对孩子都好。
你就……就别倔了，啊？”
李梅看着赵建国，又看看面无表情的陈娥，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顺从的、带着感激的笑容，虽然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我都听建国哥和陈娥姐的安排。”
“那就好。”
陈娥点点头，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这两天你就收拾一下。
缺什么，少什么，回家了跟我说。”
她特意强调了“回家”两个字。
说完，陈娥不再多看他们一眼，转身就往外走。
“我还有点事，先回去了。”
赵建国连忙跟上：“我送你！”
“不用。”
陈娥头也没回，“你留下，帮她收拾。
早点弄完，早点回家。”
她走出那个低矮的院门，将身后那间充斥着复杂情绪的小屋关在门外。
午后的阳光照在她身上，有些晃眼。
她眯起眼，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
那口气里，带着刚才强压下的所有翻涌情绪。
她挺首脊背，一步一步，稳稳地朝着纺织厂家属院的方向走去。
路还长，这只是第一步。
她知道，把李梅接回去，无异于引狼入室，将自己置于一个更加艰难和屈辱的境地。
婆婆会怎么想？
街坊邻居会怎么看？
那些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但这也是她破局的唯一方法。
在外面，她掌控不了，风险太大。
只有放在眼皮子底下，她才能看得清，才能有机会，反过来，利用这一切。
她摸了摸口袋里那张刚刚在来的路上在去供销社用赵建国给的“封口费”买的一盒好毛线。
枣红色的，温暖又扎实。
她打算给小妮织件新毛衣。
她的女儿，必须有最好的一切。
为了这个，她什么都可以忍，什么棋都敢下。
身后那扇破木门里，李梅靠在赵建国怀里，委屈地抽泣着：“建国哥，我害怕……陈娥姐她……她看起来好吓人……”赵建国拍着她的背，安抚道：“别怕，有我在呢。
娥子她……她就是面冷，心是好的。
以后回家了，她肯定会照顾好你的。”
说着这话，他心里却没底，感觉今天陈娥跟以前不一样了。
他难以预控陈娥的下一步打算了。
能怎么样？
“老绝户”家的女儿，始终翻不出浪花。
以后自己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了，还有人帮忙隐瞒，就等着享齐人之福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