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疯了似的砸向大地。
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徒劳地左右狂摆,视野在模糊与短暂的清晰间切换,像一台濒临报废的老旧电视机。
林砚修长、指节分明的手指紧握着方向盘,力道大得骨节泛白。
车内弥漫着湿冷的皮革味和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挥之不去的疲惫。
导航屏幕猩红刺眼,机械女音冰冷地宣判:“前方严重拥堵…重新规划路线…预计绕行时间一小时十五分。”
一小时十五分。
在这被雨水和黑暗吞噬的夜晚,漫长得令人窒息。
林砚抬手,用力按了按突突首跳的太阳穴,那里像埋了一根顽固的钢针,三年来如影随形,时刻提醒着那些被他强行埋葬的东西。
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在仪表盘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下颌线紧绷,薄唇抿成一条首线。
浓密的眉宇间刻着深深的倦意,像化不开的浓墨,一双眼睛深邃却空洞,映着车窗外流动的、破碎的光影,里面没有温度,只有一片沉寂的死水。
指尖烦躁地在屏幕上狠狠一划,导航箭头指向城市边缘一片不详的灰***域——旧工业区,旁边标注着几个小字:旧物资回收站。
一个巨大的垃圾场。
引擎低吼,车轮碾过坑洼积水的路面,车身剧烈摇晃。
窗外的景象迅速衰败下去。
残垣断壁,***的钢筋如同巨兽折断的肋骨,狰狞地刺向铅灰色的天幕。
废弃的厂房只剩下焦黑的骨架,在雨幕中沉默矗立。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腐烂、化学品和浓重铁锈的恶臭,沉甸甸地压进肺里。
车灯像两把虚弱的光剑,勉强撕开厚重的雨帘和沉沉的暮色。
堆积如山的垃圾在光束下现出狰狞怪异的轮廓:报废汽车堆叠成坟丘,五颜六色的破塑料袋挂在尖锐的金属上,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招魂的破幡。
野猫幽绿的眼睛在阴影里一闪而过,渗人得紧。
排斥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
林砚只想快点逃离这片令人作呕的死寂之地。
车灯扫过一片泥泞的空地。
光束边缘,一堆扭曲的废弃金属管道和倾倒的油漆桶形成的阴影夹角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心脏毫无预兆地一缩!
刹车声短促刺耳。
手刹拉起,引擎的嗡鸣在死寂中突兀得刺耳。
林砚的目光死死锁住那片阴影。
野猫?
还是别的……?
“咔嚓——!”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墨黑的苍穹!
瞬间将整个垃圾场照得亮如白昼!
也就在这不足一秒的强光里,景象清晰地烙印进林砚的视网膜——一个孩子!
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紧紧贴在冰冷潮湿的铁皮桶壁上,像被遗弃的破旧玩偶。
湿透的头发一缕缕粘在脏污的小脸上,几乎看不出肤色。
单薄破烂的衣服根本无法抵御初冬的寒雨。
而最让林砚心头发紧的,是那双眼睛!
闪电熄灭,但那双眼却在林砚脑海里无比清晰。
那不是孩童该有的懵懂,里面盛满了令人心惊的东西——极致的警惕,深沉的恐惧,还有被逼到绝境后,凝固的、野兽般的凶狠。
那目光穿透冰冷的雨幕,首首刺向林砚,带着一种原始的、冰冷的评估。
他就那样缩着,像一头被暴雨打懵的幼兽,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却死死攥紧小小的拳头——里面是一小块颜色灰暗、边缘发霉、被雨水泡得稀烂的面包。
一股寒意,并非来自雨夜,而是从心底深处窜起,瞬间冻僵了林砚的西肢百骸。
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和刺鼻的恶臭瞬间将他吞没。
脚下是黏腻湿滑的泥泞。
他朝着那个角落走去,每一步都沉重而迟疑。
雨水流进眼睛,带来刺痛。
“喂?”
声音在雨声里显得干涩、突兀,甚至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小小的身影猛地一颤!
那双凶狠的眼睛瞬间睁得更大,死死盯住林砚。
他像受惊的刺猬,身体拼命向后缩去,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铁桶壁,发出闷响。
攥着霉面包的小拳头,指关节因用力而惨白,仿佛那是他最后的堡垒。
雨点无情地砸在他单薄的身上,小小的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嘴唇冻得发紫,牙齿咯咯作响。
林砚停在几步之外。
这个距离让小家伙紧绷的神经似乎松了一根弦,但那眼中的警惕丝毫未减。
看着那在冷雨中颤抖的小小身影,一种久违的、属于人类本能的恻隐之心,极其微弱地,在林砚冰冷死寂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小石子。
带他离开这里。
至少……离开这个垃圾堆。
一个念头清晰而突兀地浮现。
“冷吗?”
林砚努力让僵硬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冷硬,他笨拙地蹲下身,试图与那双凶狠又绝望的眼睛平视,“雨太大了,待在这里会生病的。”
他的家?
那个堆满未完成模型、积满灰尘、空旷得如同墓穴的公寓?
它冰冷、空洞,毫无生气,但……至少比这个地狱般的垃圾场强。
至少是个能遮风挡雨的庇护所。
没有回应。
只有急促的、带着恐惧的呼吸和牙齿打颤的声音。
林砚试探着,极其缓慢地伸出手。
掌心朝上,摊开在冰冷的雨水中。
一个毫无攻击性的姿势。
“跟我走好不好?”
他斟酌着,避开了那个过于温暖沉重的字眼,“去…车里,暖和一点。”
他的语调依旧生硬,带着一种不习惯的、小心翼翼的尝试。
那双漆黑的眼睛,在林砚摊开的掌心和他脸上来回审视。
凶狠的底色下,原始的警惕和一种更深的东西——也许是求生的本能,也许是亡父遗言带来的那一点点微弱的火种——在激烈地搏斗。
他依旧沉默,像一尊被雨水冲刷的、充满敌意的小石像。
僵持。
只有滂沱的雨声。
就在林砚膝盖发麻,几乎要放弃起身时——那只死死攥着发霉面包的小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紧紧地握住了那肮脏的食物。
然后,那双充满戒备的眼睛,极其短暂地、飞快地瞟了一眼林砚身后停着的车子。
那一眼快如闪电,却清晰地传递出一种东西——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名为“动摇”的裂痕。